这送子丹居然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道姑给的?袁胜兰不由得将人仔细打量了一下。
净凡道姑看起来像是三十余岁,细眉细眼相貌平平,但脸颊圆润肤色白皙,倒是有几分像那画儿上画的“送子娘娘”模样。
不得不说,就净凡这面相,瞧着不怎么起眼,但对有心求神拜佛以得子的妇人来说,就像是你去寺庙里,看见的和尚很有“高僧风范”一样,颇有几分吸引力的。
“道长请坐。”袁胜兰客气地抬了抬手,“道长的送子丹确是奇效。既如此,还请道长为本宫诊一诊脉,若是能让本宫再孕龙胎,必有重谢。”
净凡谢座,一脸不卑不亢地坐定,双指搭在袁胜兰脉门上,诊了左手又诊右手,良久方道:“娘娘此次小产,对身子确是有损,如今实不宜孕育龙胎。贫道这里有一个方子,娘娘先吃几个月,把身子养好,至少一年之后才宜再有孕。”
“还要一年?”袁胜兰不觉暴躁起来,“这都已经养了半年了!”
在旁边伺候的鹤翎不禁悄悄后退一步,做好了茶盅落地的准备。袁胜兰如今在外头沉默寡言得多了,可回到景阳宫却是越发暴躁,极易动气的。尤其是在有孕这件事上,若不是因为净凡是给送子丹的人,怕是这会儿已经要喝斥起来了。
“是。”净凡欠身道,“娘娘,母体强健则胎儿强健,母体亏损,即使勉强有孕,胎儿也未必养得住,即便生下来也可能先天不足。何况娘娘刚刚小产伤身,若是立刻有孕,于娘娘、于腹中胎儿,都不相宜。”
袁胜兰脸颊微微一抽:“母体亏损,胎儿就未必养得住?那我的身子究竟好不好?”她忽然想起了宫里对她小产之事最后的结论,难不成真是她身子弱,所以才会小产,并不关别人的事?其实,原先伺候景阳宫的太医倒也说过,让她好生养胎,难道这就是在暗示她这一胎胎气不稳?
不,不可能的!若说胎气不稳,为何她除了不思饮食之外并没别的不好?一定不是的!
袁胜兰这问的其实是小产之前,但净凡没听懂她的意思,也不敢多问,斟酌着道:“娘娘体质本是好的……”她在道观之中靠着几个药方赚香火,最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人,一看就知道袁胜兰的脾气不好。更何况这位可是宫里的昭仪娘娘,不是她在外头应付的那些太太奶奶们,一个应对不好,恐怕就要倒楣了。
不过这句话安慰了袁胜兰,殿内的气氛立时就轻松了起来。袁胜兰示意鹤翎取了纸笔来让净凡写下方子,又示意一下,鹤翎便捧出两锭金子来:“道长是出家人,那些个俗物道长也用不上,这又是在宫里,不好太过显眼。这是一点香油钱,道长先收着。若我能再有孕,便给观里塑金身还愿。”
净凡忙接了,躬身谢过,才跟了袁胜莲告退出来。
今日佑王妃是来参加小公主的满月宴,袁胜莲虽能借着机会进宫探望袁胜兰,却并没有资格去参加满月宴,因此带了净凡便径出宫来,上了佑王府备的马车,才低声道:“怎样?”
净凡面上便露出纠结之色来:“昭仪娘娘——”
“有什么话实说便是。”袁胜莲淡淡地道,“你便是跟我说她再不能有孕,也不过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罢了。”
净凡不大放心地往车外看看,见车夫离得还远,只有袁胜莲的贴身丫鬟守在马车外头,便也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娘子,昭仪娘娘并非小产,而是根本就不曾有孕,昭仪娘娘这身子,只怕是很难有孕的。”
“这是自然。”袁胜莲原还当她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呢,听了这般说法倒有些失望,“之前太医时时调养,尚且不能有孕,最后还是用了你那求子丹——若是她身子易于怀孕,早就有了。”
净凡没立刻说话。袁胜莲说到求子丹的时候,语气中有些掩不住的讥讽。两人都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求子的丹药,而是一些使人脾胃不调不思饮食的药物,且能使女子癸水暂停一段时间而已。
这种东西,当然是骗人的。是专门给某些实在无法有孕,却又特别虔心的施主用的——总之先让她们觉得道观里的神仙真是灵验,至于胎儿没保住,那当然是运气不好,或者说没这个儿女缘分了。与其管它叫求子丹,倒不如叫假孕丹呢。
当然,有些时候,这东西还有别的用处。比如说,某位太太奶奶或姨娘之类,希望演一出“被害小产”的戏,那这玩艺儿就派上用场了。
“娘子,贫道的意思是,昭仪娘娘本就被人下了药,是极难有孕的。”
这句话声音虽低,听在袁胜莲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惊得她瞬间就把方才的无趣扔到了一边,猛地抓住了净凡的手:“这,这怎么说?”
净凡所在的是一处小道观,就是专靠着给妇人们“求子”得香火的,她在这上头的医术,实不比那些专精妇人科的行医世家差。就说那假孕丹吧,若是医术差的,制出来的药病人服了,那脉象终究与真的喜脉有些差别,遇个高明些的郎中便能诊得出来,岂不是要砸了自己的招牌?
净凡所制的假孕丹,至今卖过十几家,还从未被人识破过。须知那些要演“被害小产”戏码的,多半都是有钱人家,请的也都是好郎中,能骗过那些人,可见净凡的医术之精了。既如此,她若说袁胜兰被人下了药,那至少是有八成可信了。
净凡也有些想不明白:“昭仪娘娘像是日常就服食一些寒性药物,且服食至少有一两年之久了。更让贫道不解的是,娘娘这样的体质,那些太医竟没诊得——”
她说到这里,陡然停住。大户人家的后宅阴私她知道不少,这后宫虽说乃是皇家,其实那些事儿与外头人家的后宅也没甚两样,净凡已经迅速想了个明白——若说太医诊不出,这必是假的,那样的脉象,太医若连这都诊不出来,哪有在宫中伺候的资格?与其说诊不出,倒不如说是诊出了却没说出来。
袁胜莲自然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脱口便道:“这不可能!皇后不可能——”皇后不可能把手伸到景阳宫去,还给袁胜兰下药下了一两年,若按这时间,岂不是袁胜兰进宫不久就开始服用这些寒凉之药了?
再说,就算皇后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平日里给景阳宫诊平安脉的可是袁太后的人,皇后能收买景阳宫宫人下药,却不可能连太医也收买了,让他知情而不报。更何况,袁太后指派的太医还换过人,且是因为突然摔伤,皇后有这么大的本事预料到此事,把新太医也收买了?
净凡在一旁,听见袁胜莲说出“皇后”二字来,恨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上。可惜袁胜莲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反而是在一顿之后,露出了更加惊骇的神色:“难道,是姑母——”如果皇后没有本事收买太医,那么能做太医的主的,就只有太后一人了。
净凡几乎要晕死过去,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贪那些银钱,就把这假孕丹卖给袁娘子了。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这袁娘子居然是佑王府的侍妾,还以为又是哪家的姨娘要设局对付主母。可眼下,她不但是上了贼船,还越来越发现这艘船大得可怕,她在岸上的时候看见的根本就只是个船头,后头还拖着长长的船身,大得她根本下不来了!
“娘子,贫道,贫道忽然有些腹中不适……”净凡决定,马上就回道观,收拾了东西就跑!她历年已经攒下些值钱的东西,又有今日袁胜兰的赏赐,更名换姓去远离京城的地方,买几块田地,也足够过日子了。
袁胜莲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她不怕净凡听见她今天的话,净凡卖假孕丹给她,就等于有把柄攥在她手里了。且连净凡从前那些事,她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净凡必是不敢出去乱说一句话的。
净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连忙往自己的道观赶。她的道观在城外一处小山脚下,因做的那些人都不好见人,故而观内除了她,便只有一个老道姑打扫庭院并做些粗活,另有一个半大的小道姑服侍净凡。
这两个人在净凡眼里都不算什么,要舍弃也没有半分留恋,收拾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细软,随口寻了个理由,便背着个包袱出了道观。
这道观离大路颇远,净凡换了一身普通妇人的布衣,心急忙慌地一路走到大路边上,已然是有些气喘吁吁了。
她回来的时候自然是有马车的,但那马车也是袁胜莲安排的,此时要溜走,自是不能再用那辆马车,只得在路边张望。远远见一辆青布篷子的骡车过来,像是乡下人家的车,便连忙伸手招呼。
赶车的是个年轻人,穿一身粗布衣裳,肤色微黑,嘴里还叼了根稻草。净凡看他也像个乡下小子,心里便轻松起来,摸出几个铜钱道:“小哥,我要往前头去,搭你的车走一路可好?”
年轻人看看她掌心里的铜钱,眯起眼睛一笑:“搭个车罢了,还要什么钱呢。大婶上车就是。”
净凡省了几个钱,自然欢喜,一边道谢一边爬上了车。只是她才上车,就发现车里居然还有个人,且是个男子,年纪比赶车的年轻人大上几岁的样子,神色却颇为冷峻,远不是年轻人那么令人瞧着亲切。
净凡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想往后缩。可年轻人已经在她后背上轻轻一推,将她推得一头栽进了车里,且笑道:“道长,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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