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啐口茶,放下茶盏,笑回道:“刚才儿子是要说到阿灵阿家里一件奇事,近来天热汗多,咱具浴不过是密室中设个大瓷缸,中盛水及半,以帐笼罩其上,然后入浴,或浴久汤冷,另以大盆贮热水置于一旁,徐徐添入罢了,他却好,不知打哪儿学来奇巧法子,以砖筑浴室,以铁锅盛水,要洗浴即坐锅中,其下燃火,要温要凉惟其所欲,好不快适,谁知昨儿晚他又入浴,铁锅竟给坐破,他人也堕到锅底,水与火齐及其身,咳咳,总算他跳起来快,没给弄焦喽!今日皇阿玛见他上朝时走路一扭一扭的,下来不还命太医院刘海山去问他是否痔漏复发?嘿,他当然不说实话了,阿玛没瞧见他那张脸,忒逗!”
说着,太子离座学起阿灵阿走路模样,来回甩臀逛了两步。
阿灵阿的名字我听过,他是温熙皇贵妃的弟弟、老十的亲舅舅,这厮曾经诬陷自己的长兄法喀在温熙贵妃殡所朝阳门外守孝的时候勾引自己三兄的妻子逾墙,结果查无此事,差点被法喀追出三条街把他给活劈喽,最后还是八阿哥出面撕扯开,但已经闹得王室宗亲没有一个不知道,宫里也是引为一时笑谈,可谓八卦之星,至今名声不坠,连我都有耳闻。
现又见太子比手划脚这么一说,便连康熙也绷不住前仰后合,手指着太子说不出话来,李德全忙着给康熙捶背,四阿哥跟十三阿哥一个低头看地毯,一个扬首观藻井,都是禁不住模样。
十八阿哥却突冒出一句:“给火烧伤了,那不是很严重吗?”他看我一眼,脆声道,“小莹子在太医院那么久了,一定学到很多本事,能治烧伤吗?”
我乍听十八阿哥一问,不由无声咧嘴一笑:十八阿哥你也去搞个铁锅子坐在里面洗澡,然后把锅底烧通了坐下去,就知道我能不能治了,一爷们活脱把自己屁股烧伤了,我怎么看?
但这话又不能跟十八阿哥直说,康熙也在等我回话,我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亦不知怎么吹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回十八阿哥话,奴婢……奴婢认为那只铁锅受的伤更重一些。”
此话一出,四周先是一片沉静,随即爆发出新一阵大笑。
我低着头,心里浑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都怨十八阿哥,好好的给我出这种难题,我的强项明明是背诵一百零七种御药品名、炮制法、效用性能及妇女反应一百问。
这下可好,又一次凸现我的无能,就不能给我在康熙跟前留点小小面子?
这些皇阿哥,一个一个没一厚道人!
十八阿哥直笑得头上盔盘中间插竖一根雕翎不住乱晃,他嫌头重,身一倾,拉我给他解开头盔,我看他额上汗珠都冒出来,怕他热着,又帮他除了甲衣和围裳,康熙只看我们动作,并不阻止。
整理完毕,我一抬眼,十八阿哥肉嘟嘟小脸上一对乌溜溜眼珠子正盯着我不放,到底出身皇家,一个七岁的孩童而已,看人的时候已有他那一种姿态在里面,看得出他脑子里有他的想法,却也不给人轻易看透。
我微微一凛神,当初康熙登基不也只是八岁?
十八阿哥只不过是江南汉族女子、密嫔王氏所生,子凭母贵这一条无从谈起,以他小小年纪就能得康熙这般宠爱定非偶然,我可不要大意才是。
当下帮十八阿哥掸了掸衣角,他才嘻嘻一笑,又爬上康熙大椅靠外沿坐定,康熙眼皮一掀,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均立起身来,向康熙告退。
我垂睫肃然,并未再多瞧谁一眼。
几位阿哥出了东暖阁,康熙随手拿了一只玲珑佛手给十八阿哥把玩,又看了他一会儿,再开口时便带了三分倦意:“今儿下午,你见了良妃?”
我恭敬道:“是。”
“嗯,”康熙不置可否的转了话题,“朕听说延禧宫两棵梨树开得美不胜收,你瞧如何?”
我灵光一现,道:“不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
康熙打断我道:“无繁华时又待如何?”
我答:“开眼见明,闭眼见心,人心在,繁华在。”
康熙沉默了一下,十八阿哥眼睛咕碌碌地在我面上转,却出奇乖巧,一句话不插。
东暖阁内一时奇静,我几乎数得出自己心跳拍子,只听康熙缓声道:“朕问你瞧梨花如何,你知道将良妃的答案回给朕。朕又问你无繁华待如何,你却怎不将八阿哥的答案如实回给朕听?”
我打袖跪下,碰个头:“奴婢知罪。”
康熙冷哼道:“你知罪?”
我再重重碰个头:“奴婢知罪。”这下头磕得极响,我一阵眼冒金星,差点连头都抬不起来。
十八阿哥忽从椅面跳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额头道:“皇阿玛,你看小莹子头上长包了,真好玩!”
康熙离位踱过来,站在我面前,右手一够,捏起我下巴,正视我。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康熙的眼睛,然而叫我意外的是我并没看到我想象中的怒火。
他一双眼,眼黑多于眼白,本该多情,但人间世情百态,试问还有何人何事不是他多般涉猎、看应烂熟?
他的手很稳定,是我在他手里微微发抖,只有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才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深不可测”,他给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那一点含蓄的反讽,有让人自感渺小的神绪。
我就知道八阿哥特意在苍震门前停下来对我说那一番话不会没有道理,别人只看到他跟我说话,可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有我知、他知,他也吃定我绝不可能往外说。
我也不是没料到康熙叫我来必要问及延禧宫的事,却真没想到他用意落在八阿哥身上,一个老子,一个儿子,我惹得起谁来?
十八阿哥握着的玲珑佛手滚到地毯上,李德全追着拾起,康熙就在这时放手,我仍仰视着他,他却不看我,只瞧着十八阿哥背影道:“十八阿哥是朕疼爱的儿子,为了他,朕才逾制给你今年秋荻扈从的机会,朕记得你说过你不求名位,只求忠心为主——朕等着看你的忠心。”
五月底,康熙与往年夏季一样,离京前往热河避暑山庄,随驾皇子八人:大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十八阿哥。
其中未成年的皇阿哥只年方七岁的十八阿哥一名,再上面十四阿哥是今年刚满二十岁。
从京城到热河,需出喜峰口,过京、围沿途所建饮水的“茶宫”、吃饭的“尖宫”、带有宫苑两部的“住宫”,最后才到热河行宫,即避暑山庄。
禁宫有若樊笼,不管怎么说,能出来一趟对我而言是好事,这一点我还是比较感激十八阿哥,只不过一路坐马车过来,我把几辈子的车也晕完了。
周星星大爷有句话说的好:什么事也别怕,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
我名义上是专侍十八阿哥的随行医士,其实十八阿哥比我坚强多了。
每次到“茶宫”或“尖宫”下车打尖,我走路都是带飘的,看上去似乎轻功很好的样子,不过来一阵风,我就东倒西歪,且根本就不敢吃喝什么,吃喝越多,吐的越厉害,有重温去年跟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乘船回京噩梦之感。
就这么死活撑了十来天,到达避暑山庄时,我已经以晕车晕得如此骠悍有了一点小小名气,扈从队伍里随便拉个人问,哪怕是个喂马的马夫,只要一说“那个晕车的”,除了瘦刮刮的我,并无第二家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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