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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景奇说话归说话, 嘴唇却纹丝不动, 我疑心他会说腹语,正在奇怪,他已经接道:“不用多想, 我留此未兵解的身体等你来,全靠观音泪聚集的一点元神不灭, 你只需发动法华金轮,自然能与观音泪融合, 但你要记住, 受了观音泪,从今往后便不得再落一滴有情泪,否则碎心之苦纠缠永生, 百世千劫, 前功尽弃。”
我还要问,他竟不容我开口, 只管接道:“五百年前, 月儿岛连山大师为救天下苍生以身殉魔,得观音怜悯,令千年白蛇化身为人落下一滴泪,与连山交换至宝法华金轮,救得连山一魂一魄七世堕天,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 因非因是,你生赋奇秉,融合了观音泪和法华金轮,等到与连山大师相认之日,一切即可分晓。”
我想起自己的怪梦,忍不住插口:“连山是不是……”
说到一半,白景奇如复读机般将刚才的话重复第二遍,我才知这大约是他所谓留下的“遗言”,方在思量他究竟是怎样对我有了感应,却发现手上铁指环不知几时已然红光大生,连白景奇的眼底亦突漏红光,十分妖异,而我不由自主抬起手向他的心脏位置伸去,五指切入肌肤,并无一丝血迹,就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将我和他连接在一起,紧接着白光冲破视野,整间小屋和白景奇化为碎裂,漫天星光变作有形压下,石火电光,瞬息之间,纳大千世界于一体,由空生色,以虚为实,令我置身其中,倏然百变,迥乎不同,凡诸情欲生老病死,所尝一切急难苦痛,转生未定,不记本来……
“……让开!再拦路我就不客气了!”
“我说过表妹至今未醒,你每天这么闯一遍,又打不过我,有意思么?”
“啊啊啊啊啊啊——吃我飞砖——”
“阿难指——我攻——”
“azazaza——我承——”
“我控——”
“我she——”
一块硬物破窗而入,砸在我的头上,我本来听到半段对话,只苦于犹如大石压顶,挣扎不开眼,被这般一砸,反而如释重负,身上一轻,便醒过来,慢慢撑手坐起,只见一块砖头落在墙角,想来是砸到我的硬物。
我昏着头下床,移过摆在靠窗一张高几上的镜子照了照,过去的记忆汹涌而回,到最后所见白景奇嘎然而止,而我的一头银发已变回乌黑可鉴,仍是熟悉的脸,额头被砸处则连半道红痕也没有,我抬手摸了摸以作确认,窗外仍在“攻承控射”嚷个不停,我听出一个是陈煜的声音,另一个虽然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因推开破窗张望,外面是一个小小院落,两个人滚在地上扭打一处,都很专注于对方,占了上风的是陈煜,而被他压在下面的是——年羹尧?
我走过去打开门,听到门开的声音,两人一起扭过头瞪着我,沉默了片刻,陈煜头一个跳起,踩过年羹尧奔向我,眼泪与鼻涕齐飞:“表妹你醒了啊啊啊啊啊啊!”
他扑过来只在一瞬,但在我的眼里就像慢动作回放,我脚下一错,轻松避开他张开的双手,看了看院中景色,奇道:“这时节……”
年羹尧从地上爬起,激动万分望着我:“四月浴佛节刚过,妹子,我在此处苦等你两个多月,你总算醒了!”
——什么?
我记得自己是十月间跟着陈煜离京来到海宁,这么说现在就是康熙四十九年的四月,已经过了半年?
对于这半年间的事情,我毫无印象,然而在那之前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京城,对我来说就仿佛昨日刚刚发生一般。
我当然迫切需要向陈煜了解所发生的事,但比那还重要的是:年羹尧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四阿哥派他来接我?
“表妹——”
“妹子——”
陈煜跟年羹尧同时开口,又互相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显然还没打够。
我看着年羹尧,一张口,却说不出话。
四阿哥叫你来的?
王爷叫你来的?
“他”叫你来的?
此时此地,该怎样称呼那个人,我失了分寸,只是看着年羹尧。
去年我离开时,年羹尧已被外放为四川巡抚,距今满打满算上任一年不到,如何会在此地等了我两月?他带来的会是什么消息?我一丝底也没有。
“他来,是有东西带给你。”陈煜打破三人之间的沉默,停了一停,又补充道,“需得你本人亲收。”
年羹尧接道:“王爷交待,除非我把这件物事交到妹子的手上,不然我就不用回四川当官了。”
我想想四阿哥说话的语气,不由失笑:“若我一日不醒,你便在这等上一日?”
陈煜插话:“没错,表妹你不知这人多烦,成天要闯进房看你,哼,当我是素的?”
我略轻松些:“走,我想先看看你带来的是什么。”
是荤的不是素的陈煜带我走出院子,我才看清此处居所是在一个山头上。
山清水秀,独有这么一座玲珑雅致院落,倒也幽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水榭亭台、荷池曲廊,应有尽有,一路垂杨倒柳地移步易景过去,走到一间厢房停下。
年羹尧推开门,引我进去。
我和陈煜坐在小厅内等了片刻,年羹尧从里间玉兰鹦鹉镏金立屏后绕出,我站起身,他慎而重之地将一个正红妆蟒暗花缂金丝锦缎的长条小包裹交给我。
我撕去包裹上明黄色封条,摊在桌上打开。
陈煜“咦”了一声:“银票?”他看起来一头雾水,旁边年羹尧也是一脸不知所措。
本来我打开包裹的一刹那自悔心急,不该当着他们的面看,但真的看到里面全是四阿哥名下钱庄开出的银票,霎时勾动心事,我的脑子反而一片空白,隔了半响,方问年羹尧:“只有这个,没话要你带给我么?”
年羹尧好似才想起来,道:“有。王爷叫我转告妹子四个字:良田万顷。”
陈煜看看年羹尧,又看看我,将一大厚叠银票点了点,咂舌道:“大年兄,你一个人把这笔巨款从京城带来海宁?有点本事啊!”转过脸问我,“四阿哥欠你钱么?这笔款子的数目几乎就是可以随身带着跑的良田万顷了!”
“四爷当真从今往后只专宠我一房么?”
“不错。”
“那假若我将来无法生养怎么办?”
“只要你好好的听我话调养身子,一定不会的。”
“如果会呢?”
“……不管将来你能否为我生孩子,我都可以保证你在王府的地位不变。”“好。我就跟四爷要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内,我若不能为四爷生下一儿半女,别说宠幸他人,四爷哪怕再娶十个、八个女人进门,我也绝无半点怨言!”
“三年?”
“是,三年不过这三年之内,王府里的其他妾室若抢在我之前为四爷生了儿子,我可不依!”
“哦?如何不依法?”
“也不难,我要四爷割良田万顷给我,我——我出家当姑子也好当什么也好,四爷不准管我!”
“你这个小醋坛子,倒会算账。三年就三年,我答允你了!”
去年的年节里,四阿哥和我欢好情深,我答应嫁他,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我要独霸他三年是真,而我要他良田万顷,不过一句戏言,没想到他居然记得,居然现在如数给我——为什么?
我深吸口气,说出唯一的可能性:“恭喜巡抚大人,你已是雍亲王爷的大舅子了,是么?”
“表妹——”
我劈手夺过陈煜捏着的一叠银票,要撕要扔要砸,一转念,想到那个人也看不到听不到,不觉手一松,签押银票撒落一地,在脚下铺了薄薄一层。
陈煜又一次试图叫我:“表妹?”
我只问:“什么时候?”
年羹尧听得明白,答道:“上月初八正式完礼,宝珠进门前一晚,王爷命我带了这包裹离京。”
我冷笑:“年宝珠才是你的亲妹子,如今做了年妃,千喜万喜,你却被派到此处等我这不知几时醒来的活死人,他连喜酒也没给你喝到一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后一句问的是年羹尧,我自己却先僵住。
无数疯狂的声音在脑海回旋: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他这么对我,是不是只因我没有选择跟他回京?
他难道不明白、不明白我真的爱上他了?
我没办法再说下去,我知道我只会语无伦次,而年羹尧看着我,他的面上慢慢浮现出一种了解的神色,还有怜悯。
我偏过头去,陈煜忽然一下上来大力搂住我肩膀,让我的脸埋在他肩上,他哈哈干笑,肩膀震动,我咬紧下唇,只听他向年羹尧宣布:“大年兄,没在京城喝到喜酒不打紧,留下来喝我的吧!我陈煜可是向老天爷许过重誓的:只要表妹醒了,我就以身相许!跟老天爷许的誓言一定要作数,哈哈,我跟大年兄真是越打越亲、亲上加亲,你就做个见证人,这杯喜酒一定要喝!”
年羹尧骇到失声,我抬起眼看陈煜,他冲我眨眨眼,兴致勃勃道:“你不反对吧?”
我还没答话,年羹尧结巴道:“妹、妹子,你不能嫁给陈煜这小子哇!”
陈煜怒道:“老子哪点不好?不管大老婆小老婆老子一个还没娶过呢!”
年羹尧大大噎了一下,我瞅着地上银票,当初我跟四阿哥提的条件是三年之内若有其他妾室为他生了儿子,则要他罚款良田万顷,现如今年宝珠虽然做了他的侧妃,但儿子还没生,严格说来他也不算违背条件,却偏偏记得这样清楚,巴巴儿打发年羹尧送银票给我,真是……气死我了!
就在此时,年羹尧一激灵,又冲着陈煜道:“妹子是皇上亲封的玉格格,未得皇上赐婚,你敢擅娶格格?你——”
“那又怎样?”我打断年羹尧,“年大人,四阿哥娶了你的亲妹子年宝珠过门,我也没答应呐,他不是照娶不误?我要嫁谁,就嫁了,谁也管不着!认真论起来,四阿哥做了我的妹夫,还送这么一笔款子给我当作陪嫁,我该谢谢他。就请年大人回京带我转致感激之意吧。”
年羹尧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白,如是而三,憋出一句话:“皇上怪罪,你们担当得起么?”
我冷笑:“我不怕。”转而面对陈煜:“你呢?”
陈煜一晒:“只要表妹醒了,我就以身相许!这是跟老天爷许的誓,我怕什么担当?”
我点点头:“都听见了吧,年大人?你若不敢喝这杯喜酒,也不勉强你,即日起,世上只有白小千,再无年玉莹,我跟年家的瓜葛绝于今日!皇上当真怪罪,自有我担着、陈煜担着,今日跟你说的话一字不漏说给皇上听,我一副肩膀担不住,皇上再要迁罪年家,那你们只好祈求皇上看在年宝珠是雍亲王爷新妇的情分上,从宽处理罢了,究竟如何,各人各命,与我无涉。”
年羹尧还要开口,我一摆手:“开弓已无回头箭,年大人千里送银票之情,小千记下了,言尽于此,年大人请吧?”
年羹尧瞪瞪陈煜,又看看我,“嘿”了一声,回里间整理了包裹,片刻之后跺脚而去。
陈煜走到门口望着年羹尧下山背影,惆怅道:“这老小子在我这白吃白喝白睡了两个月,太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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