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骇到肝胆俱裂,同着四阿哥一前一后奔出产房,只见镜湖东侧的小楼已然倒塌三分之一,其余部分亦陷入烈火滔滔,窒息热浪如层叠卷席般四下猛冲,而楼外幸存者失声惊呼,忙乱奔q,如何泼水救火全无所依。
“危险!不要进去!——千!”
四阿哥极力将我拦腰抱住,风声猎猎,火光熊熊,我似乎听见婴儿啼哭,待要叫那孩子,才想起连名字还没来得及为他取上,不由心头大痛,眼前一黑,险险晕厥过去,强行汇集念力,真气聚敛,全力弹开四阿哥的束缚,急叱一声:“灭!”白光有若实质银盾应掌而出,生生逼退迎面而来的掀人气浪,护我冲入半壁火焰危楼。
预设的婴儿房就在东楼的一层第三间,离门口不远,楼内火光薰人欲迷,而我终究损耗过甚,冲进来后护体白光只余薄薄一层,火星溅入,灼入衣裳。
我咬着牙跌跌撞撞向前找,墙体开裂,楼板疏松,烟气到处弥漫,双手偶尔扶及墙体,掌心顿时被烫伤。
眼睛难受,喉咙疼痛,我走过了头,再折回去,房间内已无完好家什。
从东楼门口走到这,我的脚下不止被绊到一次,但我尽量不往下看,只是尽量避免再踏着。
终于绕过半截倒塌屏风,床架已然焦黑变形,床边站有一名年青布衣僧人,他回过身,我一眼见着他手中怀抱小小一截,瞬间停脚,眼泪滑落,被刹那蒸干。
前所未有的疼痛以心脏为中心霎时流遍全身,强横如漩涡般吸扯我血液倒流。
有什么东西砸下来,但我被人拖离,我抬起头,居然还能认出四阿哥的脸。
我揪住四阿哥衣袖,可是我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那名布衣僧人背对着我们挡在身前,我几乎就要不顾一切扑向他,四阿哥却抖开一件浸透了水的黑披风,连裹带抱地将我拉出门口。
等我再次见到布衣僧人,他双手捧着一条长形铜匣,四阿哥在我身边牢牢抱着我,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抬手搭上铜匣边扣,但是过了同样的时间,我仍然没有勇气打开它。
布衣僧人忽然双臂一沉,开口道:“法海无能,让医鬼纵火逃脱,以至酿成此等大祸。法海愿领一死!”
“纵使血海滔天又怎样?”我缓缓起身,从法海手中接过铜匣,我的血肉在这铜匣内,这样轻,就像我的灵魂,不过21克。
四阿哥动了一步:“千,你要去哪?”
我绕过他:“谁也不要跟着我——包括你。”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走得如此专心致志,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断我,直到一辆马车停在我身前。
十三阿哥从马车内下来,站在我对面,静静道:“皇阿玛要我接你去见他。”
天空中有雷声隆隆,但是雨滴一滴也砸不下来。
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十三阿哥也不上车,他一直跟着我走,终于雨柱倾盆而下,叫人冷得发抖,心头却是滚烫,将身上蒸出虚汗。
我越走越慢,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十三阿哥,他的头发衣裳都湿透了,而一双眼睛依然目如寒星,于是我将视线落到他的膝盖,他走上前的姿势明显僵硬,但他对此展现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只尽量用衣袖遮覆住我怀中长形铜匣:“世无不可过去之事。你若真的决定离开北京城,我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是四哥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女人。”十三阿哥的声音有些异样,我凝视着他,从他面上看到的除了嘲讽,还有自嘲。
车窗外掠过的是无尽暗夜,唯一能撕裂它的只有偶然划过天际的银色闪电。
马车没有把我和十三阿哥带到乾清宫,而是在一座禅寺内停下。
我没放下铜匣,亦没换上新衣,只加了一件披风。
十三阿哥在场,康熙与我说什么,我俱无反应,只听到一句“朕失去十八阿哥之时,深觉痛彻心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我遽然一震,抬眼望着康熙。
康熙略一欠腰,向我伸出双手,亲自将铜匣换给十三阿哥。
我手中一空,心头跟着一空,随即无边倦怠席卷而来。
康熙五十年十月二十七日,都统鄂缮、尚书耿额、齐世武、副都统悟礼等人俱被锁拿,而我经过三月休养,亦将二阿哥在我孕产期间代摄的新满州事务正式全盘收回,太子一党声势大减。
而就在我离开圆明园紫碧山房的第二日,和硕雍亲王府的格格钮钴禄氏为四阿哥平安产下一子,赐名弘历;十一月,耿氏又生一子,名弘昼。康熙连得两孙,大为欢喜,接连赏赐了四阿哥许多贵重之物。诸皇子中唯独对着四阿哥,康熙偶尔还会露个笑脸。
本来乾清宫才是康熙长居的寝宫,但为了批改自十月以来陡然剧增的奏章方便,康熙有时也居住在养心殿。
养心殿位于西六宫之前,离乾清门也不远,不会影响御门听政,离御膳房也很近,便于用膳,而从这里去乾清宫及太和殿都很方便。
前殿是处理朝政的地方,后殿乃为休息之所。
康熙不太在前殿正厅的宝座御案处理政事,仍如在乾清宫一般偏爱正厅东部的暖阁,恰好这日政事较少,我领着魏珠往乾清宫昭仁殿南墙相连的东庑房再次间鸣钟处取了新进贡的藏香,顺道从御茶房带了康熙近来心好的椿龄益寿药酒及八珍糕回转养心殿,却见除了本来在场的太子和三阿哥外,四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均已过来陪康熙坐话。
因那次雨夜十三阿哥很是追了我一程,腿疾果然受寒湿气所侵复发利害,我搬回宫后倒有泰半时间待在他府里为他悉心诊疗,连八阿哥几次想法设法邀我看视良妃军被我一一避开,是以连常在康熙跟前的太子和四阿哥的面也不大照得着,乍见其他几位阿哥,到底隔了段时日,不免觉出几分面生,尤其十四阿哥,他坐在最靠门处,见我进来,先站起身接过我的手将酒和糕点摆桌妥当。
十四阿哥还有两个月就过二十三岁生日,他比四阿哥小着十岁,虽不像十三阿哥那样和四阿哥亲近,但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神情举止无不渐渐透出和四阿哥的相似之处,瘦削了些,越发眉清目秀,嘴角带一点笑意,也是轻薄若刀锋般:“十三阿哥近来身子见好,多亏玉格格费心。”
他是受皇命“看顾”十三阿哥的,十三阿哥再度发病的缘由他自然清楚,我理了三线藏香交给李德全燃上,回道:“不敢当,有十四贝勒如此关心十三阿哥,十三阿哥自然恢复更快。”
说话间,内侍趁空将一些进贡之物呈上御览,康熙略扫了一眼,指着一件寿山石罗汗,道:“傍边的狮子不好,着改做西洋狗。”
内侍正奉旨退下,康熙忽又道:“且住。”令内侍捧着罗汉给诸阿哥一一过目:“你们瞧瞧,狮子怎么改狗?”
太子头一个道:“改成狮子狗!”
康熙道:“好,着二阿哥改过再与朕看。”
众人皆是一愣,太子不敢说话,亲手捧过罗汉,就这么抱在怀里眼睁睁对着康熙,康熙也不理他,又问:“这件罗汗虽要改过,心思还不算大差,哪一个进的?”
内侍居然没能立时答上,场中才一冷,四阿哥迅捷接口道:“回皇阿玛,这罗汉乃是员外郎李卫敬上。李卫世居江南徐州丰县,寄籍江苏铜山,十岁而孤,读书不多,唯好习武,捐纳为员外郎,是前日刚受过皇阿玛金殿召见的九十二名外省官员之一。”
康熙注目四阿哥面上,半响方道:“朕老了,有些事,朕记不着的,有你替朕记着,很好。这个李卫,你看如何?”
四阿哥稍作沉吟,答道:“李卫正当盛年,看来是个锐意经世之务之人。”
就在我去鸣钟处之前,康熙跟太子、三阿哥谈论到前日召见的外省官员,恰有提及李卫,“锐意经世之务”正是康熙给李卫下的评价,居然与四阿哥此刻的回答不谋而合,慢言太子,连三阿哥亦微微变了颜色。
我从旁望了十四阿哥一眼,他的视线也落在四阿哥身上,那神情让我记起了一些事,便垂下眼去,门外遽然起了迭乱脚步,紧接着有人一阵风似的进来,越过我身旁的十四阿哥,一把紧紧握住我臂膀:“跟我走!”
“放肆!”康熙怒喝一声。
我抬起眼:“八阿哥……”
四阿哥箭步上前,挡了我半边身子:“松手。”
八阿哥的眼睛里充满血丝:“你到底对我额娘做了什么?”
四阿哥沉下声:“八阿哥!”
八阿哥仍不撒手,他看看四阿哥,又看看我,涩道:“你、你们——”
话才开端,延禧宫的曹公公突然跌跌撞撞进来,一扑在地,嘶着声:“良妃娘娘……归天了……”
以一介冷宫太监曹公公的品级,居然在御前如此失礼,乃是大罪,然而李德全还未及喝斥便先听到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伸出去的手又滞在半空。
八阿哥返身揪起曹公公,他脸色雪白,张开了嘴却半个字也说不出。
康熙站起身,三阿哥快步越过双手抱着罗汉的太子,上前将康熙的手肘托扶住,康熙望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拉开嗓子:“摆驾延禧宫——”
十一月二十日,八阿哥生母良妃薨。八阿哥昏厥当场,醒后心甚悲痛,需人扶掖而行。
康熙表面无甚异常,但连日时有意外之举,如在御医张献等人治疗武英殿赫世亨疾病的奏折上朱批:“理气健脾丸药,有补脾助消化之效,着每日早晨将一钱药以小米汤同时服下,想必有益。着由御药房取药试用。除此之外,禁止服用其他补药及人参等。”病后调脾及防止滥用人参自然均可,其论示虽不合医理,御医却不敢不遵旨照办。
又如熙嫔陈氏于月内为康熙诞下皇三十一子,康熙不见如何欢喜,却在寿皇殿练箭之时痛批在场陪驾的十四阿哥,只因其从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四年之间,竟然没有任何子女出生,甚至连十四阿哥的嫡福晋完颜氏、侧福晋舒舒觉罗氏、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庶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及妾吴氏均一一点名斥责在内,令这些妻妾在朝中为官的父亲侍郎罗察、员外郎明德、典卫西泰、二等护卫石保及常有等人隔日便慌不迭接连上奏,分别代女请罪。
可十四阿哥早已不是当年一被康熙斥责就乱蹦乱跳的热血少年,康熙骂归骂,骂完他接着射箭,照样靶靶命中红心。
这事过了没几天,我就在从十三阿哥府回宫的路上被十四阿哥单独拦住,当面质问:“八阿哥说你对良妃做了什么?”
我勒住手中缰绳,扬脸看他,他驱马缓缓绕行我一圈:“青之为色,其妙多端,不能悉数,就女子所宜者而论,面白者衣之,其面愈白,此其宜于貌者也,尤富贵者衣之,又觉脱去繁华之习,但存雅素之风,亦未尝失其富贵之本来,此其宜于分者也。”
自小阿哥死于紫碧山房的东楼大火后,除了玄色,其他的外衣颜色我一概弃之不用,十四阿哥因避讳康熙名字而念为“青”色,本来不错,但他话锋一转,又道:“然锦衣绣裳使服之于内,风飘袂起,五色灿烂,使一衣胜似一衣,非止不掩中藏,且莫能穷其底蕴——玉莹,你终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扫他一眼:“人生在世,上天并无赐予额外之物,因此只需学会两件事:习惯、接受。贝子爷以为然否?”
十四阿哥的目光在我面上一凝:“你错怪了八阿哥。那时他真心同你修好,所送粉彩陶瓷荷叶杯和大冰碗内绝无暗埋火药,有人故意冤他。”
我养胎历时过久,前后因缘只有康熙和四阿哥清楚,为避免不必要的风传,连圆明园紫碧山房的所有戍防均是由四阿哥嫡系的粘竿处侍卫负责,后期八阿哥为找我救治良妃亦是先求得了康熙的暗示才能寻到紫碧山房,之后包括我去延禧宫及八阿哥送的礼物等等往来都是由粘竿处暗中监视护卫,一应内情除有限人员知晓,外界断难透出消息,现十四阿哥既有此一说,显是八阿哥同他说的,这倒没什么,不过他连那次大火后我和四阿哥合力追溯出的线索都有所知,让人无法置之不理。
“有四个字,叫做势成水火。”我屈指弹去袍角沾着飞叶,“可知为何不论八阿哥怎样怨恨我,我在任何场合都没说过一个字一句话以作回应?解释就是掩饰,我无需掩饰。”
十四阿哥问:“所以你对良妃见死不救?甚至雪上加霜?”
当日我看在良妃跟婉霜、冰姨的关系情份上,不惜以有孕之身冒险渡给良妃一半观音泪念力,本来以她本身根基,足以支撑平安渡过今年,但我自身损耗太剧,几至难产,后被医鬼焚心粥之毒所伤,又经历小阿哥之死而溅泪破功,观音泪因之失控,逐渐逸体而出,亦令我无法再对渡给良妃的那一半观音泪念力进行相感控制,而单凭良妃孱弱病体,能独力支持超过两月以上已属奇迹,现在八阿哥仍要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我能怎样?可见紫禁城不欢迎活雷锋。
“黄河尚有澄清日,十四阿哥又何须苦苦追问?”我略作停顿,纵马前趋,“若说冤屈,我儿最冤,这个公道,我自会讨回。”
自后冷冷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真要讨公道,为何不在四阿哥身上讨回?”
“什么?”
十四阿哥绕过来,正面对我:“四阿哥究竟能给你什么?当初他硬是从我手里抢走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会有交待,结果呢?他居然为了要让年羹尧死心塌地跟他而娶了年宝珠,不是娶你!就连……连至今这种情况,他还是做不到给你名分!他如此负你,你为何还执迷不悟?”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方淡淡道:“有人肯给,也得我肯要。十四阿哥有空关心玉莹,不如先顾好自个儿。你若不想引火上身,最好早点决定不再信任别人。”
十四阿哥一皱眉,反问道:“此话何解?”
“良妃病笃时,曾遗八阿哥之言曰:尔皇父以我出自微贱,常指我以责汝,我惟愿我身何以得死,我在一日为汝一日之累。因而不肯服药。——否则以太医院圣手如云,怎会连将良妃保命至明年开春都做不到。”我仔细审视十四阿哥脸色每一点细微变化,“这一遗言你并未听八阿哥提及对不对?”
十四阿哥不语,我续道:“如果八阿哥还是一直在家供奉母妃容像,那么皇上会在谕旨中公布此事也说不定,孝心固然可表,沽取孝名则是自取其辱,你不妨替他想清楚。”
话完,我不再多看十四阿哥一眼,径直入宫。
一进乾清宫,却见李德全正抱着熙嫔所生的皇三十一子让康熙逗玩,三阿哥、四阿哥亦在旁随侍,时而言笑。
我给康熙行了礼,见他伸手指给还未睁开眼的皇三十一子抓握玩耍,便在旁略站了一会儿,方悄悄抽身出去换下行装。
康熙已将乾清宫西近弘德殿的荣宪旧居整修一新,题名慈云精舍,专拨给我留宫时单住,平日由魏珠兼职督人打扫,我虽从不在此办理新满洲的事务,但为着安全起见,仍是一名太监宫女不收,又把随园的东西泰半搬来,倒也清静方便。
我简单换了常服,推门出去,四阿哥已立于院中,抬首看树:“今年格外清冷,延禧宫这株梨树移植此间,不知明年花开时节怎样?”
我缓步走到四阿哥身侧站定:“有繁华看时且看繁华,无繁华看时,看人心。”
四阿哥道:“十三阿哥今日如何?”
我答道:“如常。仍系湿素毒结于右腿,膝上起白泡,破后成疮,时流稀脓……但凡他将心放宽些,也不至如此反复。”
四阿哥道:“我瞧你进来时气色不好。”
我不回应。
四阿哥又道:“前天皇阿玛同我面谕,良妃去后八阿哥一直迁怒于你,根本毫无道理,难得你不放心上,敦郡王他们跟八阿哥要好,若有为难你的地方,你不便直接跟皇阿玛说,可以先告诉我。”
我轻手拍拍梨树结实的树干:“十四阿哥说,我们错怪了八阿哥……”
四阿哥眉毛也没抬一下:“是么?”
“我总觉得……小阿哥好像还活着。”我用指尖细细触摸树皮皴面,“……我看每一件事物,都酷似他的脸。只要能让我的心得到片刻平静,即使错怪,也不算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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