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勀一通训斥,不留丝毫情面。
他希望能骂醒常安,可是眼前的人睁大双目看着他,起初眼中有愤怒,有挣扎,甚至带有一股强烈恨,渐渐往上堆积,却在某一秒,几乎刹那之间,所有强烈的情绪如亭台楼阁倒塌。
她低头看着地面。
"你根本就不懂…"
"你懂什么呢?你们都不懂……她还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个……我却要独自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把她扔下了……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不配…明明比死还难受,我却连陪她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就低头站在那里自言自语,身体在细微摇晃间剧烈战栗。
周勀渐渐听出不对劲。
"常安!"
"常安?"
他往前进一步,在她快要倒下的那一秒架住她两条手臂。
"你在说什么?"
"你冷静一点,看着我,嗯?"
他双手托住常安不断往下瘫软的身子。
常安缓缓抬头,走廊的灯光一丝不漏像是全部浇在她脸上。
周勀看到一张苍白的脸,被泪水浸透,她却死活咬着嘴唇,目光凄然而又绝望地看着眼前人。
就那一瞬,周勀犹如醍醐灌顶。
是那个孩子。
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最终却在未成形的时候化成血水流在了海里。
常安死死撑住一口气。
这么多年了,她吃尽苦头受尽白眼,能活到现在已经算奇迹。
她也从未向任何人提及当年孩子流产的事,即使跟周勀相见了,回来了,也一直没和他谈到过这个问题。
种种迹象表明她或许也未必在意,毕竟孩子流掉的时候还没成形,充其量就是一个胚囊。
她没必要为一个胚囊欲哭欲死。
可是错了,她越在乎的东西越不刻意,总是小心翼翼地藏在最深处,包括爱的人,受的伤,还有痛失的东西,所以这么多年不与人提,生生把那一块烂肉长成了某个隐藏的禁忌,但今天小芝的手术让她心中克制多年的疼痛一下子泛滥起来,像是触动到了某个开关,打开就再也收不住。
可是怎么办呢?
她没办法去怨,没办法去恨,甚至连痛诉一下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自己扛着,忍着,忍到最后咬紧牙关,胸口起伏剧烈,有明显压抑的呜咽压在胸口。却不敢也不愿哭出一点声音。
周勀看着这样的常安,心疼犹如巨网罩下来,可是任凭平时口才和思维绝佳,到这一刻却发现一无用处。
原来过于强烈的悲痛真的可以控制所有理智。
他不疼吗?他不痛吗?不,相反,他是双倍的,一半来自于那个失去的孩子,还有一半来自于常安。
"好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周勀把人揽到怀里。
常安嘴里依旧不吐一个字,可是牙缝中迸出低吼声。
她抬手捶打,敲击,指甲一下下往周勀肩肉里抠,瞬间变成一只暴躁又悲愤的小猫,带着一身利爪和戾气。周勀也不觉得疼,任由她撕打发泄。
常安像机械似地足足在他身上招呼了半分钟,许是打累了,打酸了,终是揪住他的衣领,浑身虚脱般往地上瘫。
周勀一把拽住,卯足力气把人圈到怀中。
常安把头埋于他胸口,像是憋了几年的那口气到了顶峰,哇一声,撕心裂肺的一记哭喊从喉咙里冲了出来。
"孩子没有了…"
"我的孩子没有了!"
"周勀,你知道吗?你还有很多选择…可以代孕,可以再找别人给你生,可是我不行……"
"…没有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
常安的哭声混着嘶喊声,一字一句都像刀刃往他肉里割。
周勀抱着怀里几欲要晕厥的人,感受着她的战栗和绝望,却无能为力,只能用手掌尽量抱住她的头,抱住她的背,让她往自己怀里贴得紧一些,再紧一些,直至感觉把她的骨头都收紧,他才埋下去在她发顶重重落了一个吻,最终闭上眼睛,一同与她坠入绝望。
……
两人在走廊站了很久,久到护士把小芝哄睡了,另一个值夜班的护士过来换班。
走廊上有人来回走路的动静把人拉回现实。
常安慢慢站直,推开一点,周勀松手,她站稳。
情绪从一个顶峰开始往回落,此时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算是恢复了一些。
夜班护士换好衣服进去,里头那个护士出来。
"还没走啊?"她直接走到常安面前,见常安眼圈红得厉害,一看便知刚才哭过了。微微叹口气,"刚才实在不好意思啊,也不是诚心要赶你,但这是医院规定,我们本职工作,其实也是为了病人负责。"
常安没吭声。
护士见她好像说不通,又看向周勀,尴尬笑了笑,"你是孩子的爸爸吧?麻烦劝劝你太太,这是无菌病房,家属长时间呆在里面容易增加孩子术后感染的几率,更何况她呆在里面也没什么作用。所以麻烦还是要配合一点。"
护士对周勀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况且讲的话也句句在理。
周勀顺手把杵那的常安拉到自己身边。
"她也是心疼孩子,刚才给你添了麻烦,实在很抱歉。"
护士见他似乎极其明事理,又趁热打铁灌输了几句,毕竟小芝一时半会儿还出不了加护病房,护士大概也是头疼这种情绪反应激烈的家属。
周勀一一都接了,也很礼貌地周旋了几句,最后护士离开的时候口气明显好得不成样。
之后常安坐回椅子上,刚才的大悲大哭好像没了踪影。
周勀也没说话,陪她坐了一会儿,直到里头的护士出来提醒。
"今天已经过探视时间了,家属没必要在这守着,明天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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