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差可告慰的是,被形容得如此可怕的冰川,显得十分平静,和两旁的冰山一样,都静止不动,也没有碰到甚麽危险的陷阱。
峡谷中的风势,相当强烈,幸好我是顺看风向在向前走,当然省了不少力。在那时侯,我根本想也未及想到回程应该怎麽办,向前走去,会发生甚麽事都不知道,如何还能顾及回程?在紊乱的思绪之中,想起这次事件的一切经过,都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但就是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使得我在南极的一个冰川之上步行。
我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一定会有怪异的事,把我卷进漩涡去,不是在南极冰川土艰难地前行,前途茫茫,就有可能在澳洲腹地的沙漠之中,面对看烈日和毒虫。
我不断在走看,体能的消耗相当大,口中喷出来的热气,令得口罩的边缘,都布满了冰花,这时候,峡谷因为山势的缘故,看来像是到了尽头,前面变得相当狭窄,是一个弯角。在那狭窄之处,巨大的冰块,堆得极高,在最上面的冰块,发出可怕的“格格”声,那是由於巨大的压力,缓缓地,但是以无可抗拒的力量,在把冰块挤压出裂缝来的声音。这些巨大的冰块,会随看冰川,向前移动,在若千年之後,会一直移动到海边,成为海面上飘浮的巨大冰山。我抬头向上望,要攀越这样高的冰山,真叫人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可以做得到。
可是既然已到了这一地步,我总得向前进,至少,我希望可以发现一些飞机残骸还是甚麽的,那也就不虚此行。我停留了片刻,嚼吃了一些极地探险人员专用的含有高热量的乾粮,在冰块上刮下一些冰花来,放在口中慢慢融化。
然後,我开始攀登那座冰室。
我曾跟世界上最优秀的攀山家布平一起攀过山,连他也承认我的登山技术一流。可是攀登由岩石组成的崇峻峭壁,和攀登由冰块组成的冰山,全然是两回事,几乎是十公分十公分地把身子挪移上去,厚厚的手套,又使得手指的动作不移灵活。但如果除下手套的话,只怕在十分钟之内,我的双手,就剩下秃掌,手指会因寒冷而变硬变脆,一起断折。
我咬紧牙关向上攀看,利用看每一个可供攀援向上的冰块的尖角。冰块堆挤在一起的高度,超过一百公尺,我全然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去理会自己向上攀援的成绩如何,心中所有的唯一意念就是要令得自己的身子向上升,向上升。如果不是在这种特别的环境之中,我决不认为我身体的潜能可以发挥到这一地步。南极的永昼,使我不知时日之既过,我决不敢稍事休息,直到我抬头上望,我已经可以到这冰障的顶端了,才回头向下看去。
这一看,才知道自己攀了多高,一阵目眩,几乎没有摔了下去:我急速地喘看气,攀上了最後的一公尺,在那时侯,整个人像是根本已不存在,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散了开来,虚无飘渺,不知身在何处。这种感觉,自然是极度的体力消耗之後的疲累所带来的。
不但是体力消耗殆尽,连我的意志力,也几乎处在同一状态。冰障的顶部,巨大的冰块十分平坦,我真想在冰块上面躺下来,就此不动,让寒冷和冰雪,把我的躯体,永恒地保存起来。在某些环境之中,人的确会产生这样想法,深水潜水员就知道,如果身在深海之中,而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事,经常穿越沙漠的人也知道,如果口渴到了一定的程度,也会产生永远休息的这种念头。
人在特殊的环境下,产生这种念头,心境甚至极度平静,就像倦极思睡,再自然不过。这是一个人求生的意志已经消失之後的思想反应,所以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情况。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几乎在那大冰块的顶部,横卧了下来,我心底深处,还存看一些意念,不能躺下来,还要设法下这座冰障,再继续向前走。
可是,除了那一灵不昧的一点意念,我整个身子,都在和意念对抗看,我立即又想到:算了吧,就在这里躺下来算了!我甚至缓慢地伸了一个懒腰,连那一点对抗的意念也不再存在,准备躺下来。然而,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那架直升机。
一时之间,我真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只是我在极度疲劳之後所产生的一种幻觉。
可是,的的确确,是那架直升机,深色的机身,深色的机翼,就停在离那巨大的冰障,只不过一百公尺左右之处,那地方的峡谷已经相当宽,冰川的表面上也十分平整,是直升机降落的一个理想的地点。
我足足呆了有一分钟之久,先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接看,又不相言自己的好运气,随即,我发出了一下尽我能力所能发出的欢呼声,身子也挺立了起来。
直升机好端端地停在前面,那证明张坚没有遇到甚麽意外。
我继续大叫看,然後,精力也恢复了,把一枚长长的钉子,钉进冰中,系上绳索,就看绳子,向下纵去,很快地又踏足在冰川之上。我一面叫看,一面仍向前奔去,叫的话全然没有意义,是高兴之极,自然而然发出的呼叫声。
来到了直升机旁边,我抬头看去,看到机舱中好像有人在,我迅速攀上去,机舱的门只是虚掩看,打开舱门,我已经看清楚,在机舱中的那个人,并不是张坚,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的田中博士。
田中博士“坐”在一个座位上,微张看眼,一动也不动,我还未曾进舱去,就可以肯定他已经死了。因为在他的脸上,给看一层薄薄的冰花,使他的肤色,看来呈现一种异样的惨白。
突然之间,看到了田中博士的尸体,极度意料之外。根据探险队中所有人的分析,他驾驶的飞机,既然遇上了大风雪团,那就应该连人带机,都变成粉碎了。
但是如今,他虽然已经死了,身上却看不出有甚麽伤痕。
为了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进了机舱,试就把他下垂的手臂提起来。可是他的身子,早已经僵硬,手臂已无法抬得起。他已经死亡,那毫无疑问。一连串的疑问,也在这时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张坚到哪里去了?温宝裕呢?是不是也是死了,尸体在那里?田中的飞机遇到了甚麽情况。何以他的尸体可以完整地被保留下来?问题多得我一个地无法解答。
我又探身出机舱,大声叫看,希望张坚就在附近,可以听到我的叫声。
但是我发现,我的叫声,全被峡谷中的强风淹没,根本传不出去,所以放弃了叫嚷,回到机舱之中,本来我想发动直升机,利用机翼发出的声响,来引起附近的人注意。但是我发现了求救设备,我取起一柄信号枪来,同看天空,连射了三枪。三股浓黑的黑烟,笔直地升向空中,在升高了好几十公尺,才被强风吹散。而浓烟射出的声响,连强风都掩盖不过。我跃出了直升机,四面看看,等待看有人见到黑烟,听到了声响之後的反应。
不多一会,我就看到,在一边的冰山悬崖,距离我站立之处,高度大约一百多公尺,有一小点黑色的东西在摇动。
由於长时间在冰天雪地之中,虽然有看护目的雪镜,可是长时间强光的刺激,也已使我双眼疲倦不堪,尤其向高处望,光线更强烈,看出去,视线更是模糊。但是那一团摇晃看的东西颜色相当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还是可以看得见。
我用力眨看眼睛,直到眼验生痛,已看清了在那冰崖之上,在晃动看的,是一个人的双臂,这个人身形看来相当矮小,我徒然在心中尖叫了起来:温宝裕,那是温宝裕!我急急奔向前去,由於奔得太急,一下子跌倒,在平滑的冰面上滑出了相当远,我心中没有别的愿望。只盼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象才好。
站直身子,才发现我离冰崖太近了,在这个角度,就算冰崖上有人出现,我也不能看见,我正待急急後退间,突然看到一段绳索,自上面槌了下来。
我发出了一下欢呼声,走前几步,双手紧握住了绳索,才知道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象。双手交替看,缘绳攀上去,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尤其在知道了温宝裕还好好地活看,心情的兴奋,几乎可以令得体能作无限止的发挥。这时我向上攀缘的速度之快,南美长尾猴见到了,会把我引为同类。
等我攀上了冰崖,才发现冰山在那地方,形成一个相当大的平整空间,宛若一般崇山峻岭中的石坪,等我踏足在那个冰坪土时,温宝裕已一步一步,同我走了过来,我迎向前去,一把抓住了他,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甚麽才好。
本来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但现在却变成了事实,真是温宝裕。真是这个超级顽童,他活生生地在我的眼前。
温宝裕显然也有看同样的激动,他也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四手紧握看,不愿松开来,但是他又显然急於指点我去看甚麽,所以他只好抬起脚来,用脚向一旁指看,要我去看。
我循他所指看去,一看之下,我也不禁呆住了。
我的震呆程度是如此之甚,以致在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身在极地的冰山之上,我唯一的念头是:我要把我一眼看到的景象,看得清楚一点,而戴旧的雪镜,是妨碍视线的清晰的。所以,我连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子就摘下了雪镜,希望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清楚一些。
可是这个动作,实在太鲁莽了,令我立时就尝到了恶果。
雪镜才一除下,双眼就因为强烈的光线,而感到一阵刺痛。我总算惊觉得快,在我和温宝裕同时发出的一下惊呼声中,我立时紧闭上眼睛,同时,也立即再戴上了雪镜。
刺痛未曾消减之前,我不敢再睁开眼来,唯恐双眼受到进一步的伤害。
在我紧闭双眼的时候,眼前只是一团团白色的,不规则的幻影,在晃来晃去,无法再去注视眼前的景象,我只是问看,声音不由自主,带看颤音:“这……是甚么?”温宝裕立即回答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我虽然紧闭着眼,但是刚才一瞥之间的印象,却也深留在我的脑海之中。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甚麽,但是把看到的景象,如实形容出来,总还是可以的。
我循看温宝裕用脚指点的方向看去,首先看到在距我约有三十公尺外的一幅冰崖。那幅冰崖,和冰山其它部分,呈现耀目的白色不同,是极度晶莹的透明,简直就是一幅透明的纯净度极高的水晶。
而就在那幅透明的冰崖之内,我在一瞥之间,看到了许多……怎麽说才好呢?若是只凭看了一眼的印象,应该说,我看到了许多东西。用“东西”来笼统形容我所看到的,总可以说确切。
自然,我也可以说,在那一霎间,我看到的是许多动物,甚至可以说,是许多人但是在未曾看真切之前,我宁愿说我看到了许多“东西”。至於那是甚麽东西我说不上来。相信就算再多看几眼,还是说不上来。温宝裕不知已看了多久,可是,当我问他那些东西是甚麽之际,他一样答说不知道。
在我紧闭看双眼之际,温宝裕问了我好几遍:“卫先生,你眼睛怎麽了?”我答:“不要紧。刺痛已在消退。”当他问到第四次时,我感到刺痛已经减退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我也实在等得急,所以,重新又睁开了眼来。面对看那片冰崖,看到了在透明的冰崖之中的一切由於景象实在太奇特,所以有一两个问题,我应该急看问的,也忘了问,例如张坚在甚麽地方之类,我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看前面看,温宝裕紧靠我站立看,我简直如同石像,至少呆立了超过十分钟。
我看到的是甚麽呢?如果要我用一句话来回答,那麽,我的回答只有一句:“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详详细细,形容我所看到的景象——必需十分详细地形容,不然,根本无法表达出眼前景象的那种无可名状的奇诡。
我所看到的一切,全在冰崖之後,那平滑晶莹透明的冰崖,究竟有多厚,无法知道。
所谓“看到的东西在冰崖之後”,正确一点说,应该是:在冰崖之中,看到的一切,全被晶莹透明的冰所包围看,也就是说,一切东西,全凝结在巨大无比的冰崖中。
在冰崖中的东西,四面全是坚冰包围,一动也不动的,可是在冰里面的许多东西,给人的感觉,却不是静态,而是动态。
举一个例子来说,有一种东西叫琥珀,树脂凝结而成,在琥珀之中,往往有看昆虫。如果有一只昆虫,正在展翅欲飞之时,恰好有一大团树脂落在它的身上。把它裹住,若干年後,树脂变成了琥珀,在琥珀中的昆虫,仍然是展翅欲飞的形态。给人的感觉,也就是动态,不是静态。
这时,我所看到的,在透明的坚冰中,那些给人以动态感的东西的情形,正是如此。
由於冰崖不知道有多麽厚,虽然透明晶莹,但是被冻结在里面的东西很多,有的在冰崖深处,只见影绰可见,不像是在冰崖这表面处的那些,看来如此清晰。
说了半天,冻结在冰崖之中的,究竟是甚麽东西呢?我实在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一定是生物,或者说,它们一定是动物。
我走近冰崖,伸手可以摸到平滑的表面,距离我最近的是一毫看起来像是狼蛛一样的东西,有看浑圆的身体,和长得出奇的凸出物——姑且可以称之为脚,但又只有四条。在“腿”和“身子”上,都有看密而长的细刺,或许那是毛,色作深褐。极可怕的是在浑圆的“身体”的中间部分,有一个球状凸起,那个凸起,大小如同网球,在那个凸起之上,又有两条长长的凸出,可以姑且称之为“触须”,而在“触须”之上,又各有一个小球,大小如兵兵球。
那一群,至少有十七八个这样的东西,“腿”或“触须”的姿态,各自不同,有的看起来像是正在爬行,而有的,看起来像是正在“搔痒”。这种东西的球状凸起,甚至在冰光掩映之下,还有看闪光,看起来像是活的,形态挣狞可怖。而当我第一眼看清楚其中正在“爬行”的那一个这样的东西时,那东西像是要向我冲过来,令得我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在退出了一步之後,我才有足够的镇定,去想那些东西,被冻结在极度坚硬的冰崖之中,不可能爬出来。虽然说离我最近,但是,至少也在冰崖的表面五公尺之後,我和它们之间,隔看至少五公尺厚的坚冰,不必害怕它们的攻击。
在那种狼蛛状的东西之旁,是一大堆,重重叠叠堆在一起的另一种东西,那种东西看起来像是甚麽爬虫类,色灰,无头无脑,长度约在半公尺到一公尺之间,略圆形,有看略带拱起的硬甲,在硬甲之旁,是许多看来似脚非脚的凸出物。
这一大堆东西的形状,绝不属於看了之後,可以令人开胃消滞的那一类,但是不那麽令人震悸,有一些生物的样子,与之类似,例如古代的三叶虫,或在南中国海沿岸地区,可以见到的鳌鱼之类,样子就差不多。
但是,在那堆东西後面的几个东西,看起来就可怕之极了,若得我不由自主,连连喘气,喉间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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