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咯吱”。
老头子垂眉,继续打磨手中的宝贝。
隔了会儿,前方投下一道黑影。
这一次没有刻意无视,他抬起疲惫的双目,透过老花镜看那人的同时,脸上露出合时宜的笑容:“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吗?”
那是个一米八以上的大高个子,看着有些凶,个儿魁梧得很,老头子记得别人喊他作郭胜。
郭胜点了下头:“你要不要过来看看是不是,我们拿不到。”
老头子的眼里这才露出些许讶异来。
这……么快就找到了?
莫不是诓骗他的吧?
似乎是看出他的怀疑,那高大男人露出点笑容;“你随我过来看看就知道了,不是说了只有一次机会吗,骗你有什么好处?”
老头子转念一想,大概是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了下头,晃晃悠悠地放下手里的工具,跟在他身后,走上前去。
跟上前去。
跟上前去。
跟上前去。
……
然后呢?
在玻璃柜中间穿梭了数圈之后——
老头子瞪大眼睛:“东西呢?你是带我来兜圈的吗?”
郭胜回头看他,表情凝重的摸了摸后脑勺:“我好像找不到在哪了。”
“你同伴呢?他们去哪了?没让他们看着吗?”
男人表情委屈且无辜:“他们也不知道去哪了,我没让他们看着,我以为我能记得路的……谁知道这儿玻璃柜这么多,还大都长着一个样子,一转眼就不知道在哪了。”
老头子气得恨不得踹他。
“算了算了,你再找找吧,下次记好了位置再喊我。”他没好气地道,拖着枯树般的身体往回走。
这些臭玩家,居然舍得折腾一个年纪这么大的老头子!没良心!
回到自己木桌旁,他的眼皮子轻抬了下,视线朝木桌后的黑色布幔望去。那是他睡觉、工作的小屋子。
对这儿太过了解,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就嗅到了里面的异样。
一定是有人来过!
老头子趔趔趄趄朝里走去,连喘息的空都没有便急着查看自己的宝贝。那是他折损了成百数千个假模特后,做出的成功品。
它睡在长长的玻璃柜里面,仿若水晶棺材中的白雪公主。
看到它安然无恙地躺着,老头子松了口气。
玩家想过关,当然不止一种方法。
拿他软肋威胁他,逼迫他开门,也不是不行的。所以,当时觉察到异样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冲进来,怕的就是这个宝贝失窃。
好在没有。
所以,他们用调虎离山,混进他屋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
谢愁愁什么主意都没有打。
她进那老头屋内,只是想确认一个猜想。
确认了自己的猜想后,她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其他人。
郭胜仿佛受了惊吓的兔子。
“你要回楼下?”
“嗯。”谢愁愁点头,“我猜珠宝应该在七楼。”
可能是这么多天以来,对她积攒了大量的信任与依赖,其他人虽然不解她的想法,但也没有多问。
“我陪你一起去。”
她一连不乐意地拒绝了郭胜的请求,表情嫌弃:“不需要。”
“为什么啊老大,咱俩一起可以有个照应啊,再说了,底下npc那么凶,万一打起来了,你……”
“我怕你拖我后腿。”她直言。
郭胜受到了打击,默默跑到一旁蹲下,做出抽烟的姿势,似乎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最让他感到悲伤的是,对于老大所说的话,他居然没有一点反驳的余地。
在老大身后,他可不就是个拖后腿的吗。
事实是如此的悲伤。
不管如何,谢愁愁还是一个人去了。这楼道的设置十分人性化,从九楼去七楼,并不需要再经过八楼,直接从楼道过去便可以。
就是拿到东西之后,还得再往上爬一次,也不知道通关了楼层重新爬还需不需要再打一次。
不过,毕竟是闯过一次关的人,知道通关关键,谢愁愁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要去的是七楼,要找的是画廊里的那个戴草帽的小女孩。
**
画室里很安静。
个子娇小的小姑娘坐在桌子前,欣赏自己新得的画作。
即使是周遭无人的时候,她也戴着草帽。宽大的草帽,朝下低垂,将她的整张脸都遮盖住。
不过,即使有如此美画在前,也很难抚平她前日积攒在心中的愤怒。
那几个玩家,在某个可疑鬼怪的帮助下,成功逃出了她的魔掌心。
等到那个奇怪的鬼怪离开之后,她细细回想,才觉察出这当中的异样来。首先,回答问题的那个玩家,她记得清清楚楚——姓名谢愁愁。
同其他人不一样,她自愿起身回答,回答的时候表情平静。
二题全对之后,又主动要求帮同伴答题。
过于胸有成竹……
使得她,越回想,便越发觉得,这其中必定是有蹊跷的。
若不是提前知道自己的回答一定会对,她怎么会那么大胆起身,将所有答案都回答为“有鬼”。
一定是因为她和那个捣乱的小鬼认识!
一定是!
不能想,只要一想,草帽女孩便觉得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似乎有滔天怒火心中乱蹿,就待下一秒灼烧掉她的咽喉。
草帽女孩攥紧了拳头,声音里透出恨意:“谢愁愁是吧……我记住这个名字了,要不是因为她已经跑了,要不是因为她已经跑了……我一定要把她的眼睛挖下来。”
声音说完,猛地一滞。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好像有什么熟悉的、可恨的气息,缭绕在身侧。好像有什么冰凉的,没有感情的东西,轻轻地抵着她的下巴,掐着她的脖颈。
i肌肤触感上的反应一直这么慢,直到少女清软的嗓音响在耳边时,草帽女孩才觉察出,这不是幻觉。
“啊?你在说我吗?”
草帽女孩倏地瞪大眼睛。
这声音,她绝对不会忘记!
这声音……就是谢愁愁的声音。
她不是已经去了楼上吗?怎么又回来了?
等等……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草帽女孩的表情一僵。
但下一瞬,脸色迅速变得狠厉。
“既然你回来了,那么就将你的小命留给我吧!”她咬牙切齿的同时,迅速果决地挣脱对方的桎梏,抽身离开……
抽身离开……
抽身……
哦对不起。抽不开,离不开。
草帽女孩睁大眼睛,满脸愕然,身子又挣扎了一下,还是纹丝不动。
谢愁愁:“?”
“你欺人太甚!”她恼羞成怒!
“欺人太甚的前提是,你是人。”愁愁鬼语重心长地摸摸她的脑袋,试图教会她“成语不要乱用”这个道理。
对方似乎不太领情,像个愤怒的老虎,将牙齿咬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才不是人!”
身为鬼,谢愁愁一点儿都没有被羞辱的感觉。
原本她只担忧这女孩这会儿不在画廊里,寻找还得花费时间,运气不错的是,一进来就看到了她。
掀开草帽,顶着对方几欲杀人的目光,谢愁愁表情沉重地扫了一眼她的脸。
这女孩第一次在画廊里出现的时候,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浑身上下包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到。
原来,答案都在她的脸上。
她长了一张,谢愁愁见了无数次的脸蛋。和服装店的那些女童模特,和海报上的女童,和躺在老头水晶棺材里的模特,有着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
这草帽女孩,之所以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是因为,她是个假人模特。
只不过,也有一大一小两个区别。
小区别是,她这张脸的制作手艺显然要差不少,鼻子有些歪,嘴巴也不对称,就连耳朵都有一只稍稍破了些边角。
至于大区别,便是谢愁愁来七楼的关键。
这女孩的眼眶里,躺着一双堪称巧夺天工的眼珠——流光溢彩,仿佛会说话,不是真眼睛,而是人用手工精心打磨出来的。
很显然,便是那老头子要找的珠宝。
谢愁愁不顾她小腿踢踢蹬蹬,像像拎小鸡崽子一样,将她拎起来,带着她离开七楼。通往八楼的楼道仍就开着,通往九楼的也是。
没费什么心思。
女孩也从一开始苦苦挣扎,到最后变作了听天由命。
再到后来,她甚至开始和谢愁愁说话,语气不怎么好就是了。
“你……要带我去九楼吗?”她问。
谢愁愁:“是啊。”
“是,是他让你下来抓我的吗?”
她摇摇头:“不是。”
女孩表情又变得凶恶:“那你怎么会知道他的珠宝在我这儿。”
“我猜的。”
女孩哑然。
片刻安静后,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你怎么猜的。”
“那天在画廊,头顶所有的绿灯都亮了。”她和她解释,“你当时很惊讶,和其他人一样,抬头看那灯。”
性格使然,懒惰的时候,谢愁愁是个对周遭一切事物都不关心的人。
可兴致来的时候,又会刻意想要去揭开未知事物的面纱。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那一整天下来,草帽女孩唯一一次抬头。
虽然戴了帽子,围了围巾,全副武装,可抬头的时候,刻意想要隐藏的东西,总有那么瞬息片刻,会被暴露在其他人的视线下。
其他人注意灯的时候,谢愁愁的视线,恰好看到了她裸/露不多的皮肤。
当时并没有将她同假人模特联系起来。
可怪异坚硬的皮肤,还是在她的脑海中停留了许久。
直到谢愁愁来到九楼,这一切便串了起来。
九楼的老头子是个喜爱做塑料模特和珠宝的家伙,他做的大多是女童模特,屋里还有个做工精细巧妙的等着。
而服装店里,以及ktv包厢里出现的,能动的模特,全是成年人。
唯有画廊的这个草帽女孩和其他的模特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能走能跳会说话的女童模特。
谢愁愁同样记得,在服装店看到的女童模特,以及老头屋内看到的那个,全都没有眼睛。
有眼睛的只有这位。
她的眼睛,兴许就是老头子丢失的珠宝。
**
老头子还在打磨珠宝。
不过,此刻的他原没有之前那么平和。他变得心浮气躁,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他抓了抓鬓角发,轻叹口气,继续打磨眼前的珠宝。
工作进展到一半,只听“呼”的一声响,一奇怪的……东西?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老头受惊从座椅上站起身:“这,这什么?”
这次,谢愁愁用的不再是拎小鸡的姿势,而是双手托起,像递什么生辰礼物一般,虔诚恭敬。
“喏,你要的珠宝不是这个吗?”
老头起初只知道这是个**岁孩童大小的沉甸甸的东西,注意力全落在了“沉甸甸”那三个字上,心中反复跳动刷屏的也只有“这姑娘怎么这么大力气?”上。
这会儿,听完对方说的话,脑袋空了半秒钟,缓缓蹲下身,注意力总算是落到了那“东西”的脸上。
还真是个**岁的孩童。
她戴着帽子,身子紧绷着,脸也紧绷着,眼珠子里蕴着层浓重的怨气,像是受到了天大的羞辱。
“这这这……这是我的宝贝不错。”老头子直起身,有些错愕,“居然是被这家伙偷走了,你是打哪儿把她逮来的?”
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
腐朽老化的记忆中,虽然接待玩家的次数少之又少,成功通关的玩家少之又少……可,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真将他要的珠宝寻回。
没错——这层楼的通关方法,并不止这一种。
但,唯有这一种,是他真正想要的。
这如剔透水晶般光彩夺目的珠宝,才是他唯一渴求。
老头子的目光隐约有些闪烁。
其他玩家觉察到动静,小跑着凑过来,视线落到草帽女孩的身上,不由一阵惊呼:“居然是画廊的npc。”
老头子更觉惊诧:“她居然带着我的宝贝跑画廊里藏起来了,这么多年了,我竟一点儿都不知道。”
郭胜无语凝噎:“你做的假模特那么多,丢掉一个可不就是不知道嘛。”
老头子视线幽幽望向其他望向:“可我还记得,这是我当年亲手所做的,第一个模特。”
他似乎是开启了讲故事模式,声音也变得幽幽:“我花了很多年的功夫,就是想要打造一具精美绝伦的躯体,一对容纳世间百物的眼珠。起初吧,这样不被人支持和理解的路,总是艰辛的,我失败了很多次,你们看,这满屋子的珠宝,以及楼下,满屋子的女童模特,都是我过去的血泪证明。”
“最先成功的是眼睛,我从一个自愿贡献眼珠的玩家那儿,拿到了一对迷人的眼珠,这是所拿到的眼睛中,最漂亮的,也最有灵魂的一双,我将它打造成了可以和模特相容的眼珠。可惜,还没等我将适合的完美躯体制作出来,那眼珠就丢失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偷走我宝贝的,竟然是……我做的第一个模特。”
说到这里,他视线再次看向女孩,眼里多了些愤恨与埋怨。
草帽女孩这会儿竖趴在木桌上。
桌子太窄,胳膊腿都没有支撑,却笔直地挺着,同石块一般。
之前她还有些挣扎,这会儿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
老头子这会儿心情似乎还不错,他笑呵呵地从抽屉中掏出匕首、剪刀等工具,似乎打算直接将眼睛从草帽女孩的眼眶中挖出来。
他一边动作,一边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样一具完美的模特吗?这一切还要从……”
谢愁愁才懒得听他讲故事。
“你待会儿慢慢说给自己听吧,把门给我打开,我要走了。”
老头假装没有听到,垂着眼皮子,举着匕首,将草帽女孩翻个身,继续道:“当时我还是个正值青春年少的美男子……啊!”
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话。
尖叫的人是他,受伤却不是他——而是将眼珠子狠命撞向匕首的草帽女孩。
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在老头子举着匕首靠近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便对着匕首的尖锐处撞去。
用“快准狠”三个字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像是根本不会痛一般——谢愁愁本以为塑料模特应该是不会怕疼的,可她戳破眼瞳后的反应,又那么的真实。本该坚硬的皮肤,暗无血色的唇角,皆因过疼而抽搐。
恍惚之间,竟然像极了活人。
戳破了左边的眼珠后,又咧着嘴,笑得狠厉,几乎没有片刻停顿,便借着那染血的匕首,将自己另外一只眼珠子也戳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根本不没等老头子反应。
等他反应过来,一切都太迟了,那对叫他宝贝得不行的眼珠子,早已泛着血丝,在草帽女孩的眼眶中破碎成崩裂的一团。
老头险些目眦欲裂,一声肝胆俱碎肝胆的惨叫声撕破了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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