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名定州军、禁军、守备师混编而成的先锋军,已经在几名太监和朝中大人物的带领下进驻了监察院这座方正的建筑。所有的监察院官员被集中了到了楼后的平地上,不是没有人想反抗,而是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陛下的旨意面前,在没有大人们的命令前,这些忠于职守的监察院官员,当然不会盲目地还击。
这是自监察院建院以来,第一次被占领,被屈辱地占领。在今日之前,不论是枢密院,还是门下中书的大臣们,对于这个院子都没有任何的影响力,更没有军队能够进入到这里。
因为这座院子有那位坐在黑色轮椅上的老跛子,只要他活一天,就没有人敢肆无忌惮地进入。
楼梯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一队人从楼上下来,走出门洞,来到监察院后方那一大片平静的院坪之上。所有监察院官员,发现八大处的长官们都成了阶下囚,再如何坚毅的神经,在此时也禁不住动摇了起来,下意识里往前涌去。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五处不在京中,六处被言冰云调离太多,监察院的武力此时已经被掏空了,这座方正建筑里的大部分是文职官员,比如二处那些常年伏案进行情报工作的官员,他们的腰椎或许都有问题,再比如三处里那些精于制药制毒的工艺家,他们都有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此时被暮日一照,都觉得有些恍神。而七处和八处的官员,更不是以武力著称。
言冰云走在最后,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站在了自己的亲信官员面前,向着那些禁军面前的太监大臣们行去。
领大军进驻监察院的,是贺宗纬,他看着一脸冰霜的言冰云,微微点头致意。身旁一位老太监佝偻着身子,对言冰云开口说道:“可以宣读旨意了?”
言冰云皱着眉头说道:“让这些军士把手里的刀枪放下,不然我不敢保证,呆会儿他们会不会全部被毒死。”
那名老太监微微一怔,用目光请示过贺宗纬的意思后,对着那只千人队的将领示意一下,那名将领心头微寒,却是依言命令手下的混编军队放下了手中的刀枪。
场间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一些,然而言冰云没有给这些监察院下属们任何反应的机会,那支押送着八大处头目的队伍,已经出了院子,向着大牢方向前行。
场间顿时一哗。
言冰云向那位佝楼着身子的老太监点头致意。
老太监颤抖着身子,走到了监察院两百余名官员面前,清了清嗓子,开始缓缓地宣读有关于监察院前任院长陈萍萍谋逆,行刺陛下的罪名。
场间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所有监察院官员的脸上越来越震惊,眼神里的情绪越来越复杂,那抹子发自内心的怀疑和愤怒越来越浓。老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慌乱,竟似快要说不下去了,而那位混编精锐庆军的将领心里也是越来越紧张。
两百名监察院本部官员,虽然都不是以武力见长,但谁知道当年他们转为文职之前,是怎样厉害的角色?监察院双翼之一的王启年,也曾经躲在这座建筑里当了好些年的文笔吏,这些人如果真的愤怒的反抗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
那些三处的官员虽然没有带着武器,但他们身上的毒药谁知道会怎样布出来?
大坪院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紧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绷断,恰在此时,那名老太监的旨意终于宣读完毕,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心中大呼侥幸。
是的,监察院的官员虽然目露深深怀疑震惊愤怒,然而却没有人一个动起来,因为这是一只真正的铁军,铁打的队伍,只要上级没有发令,他们绝对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无数双目光,看着站在最前方的言冰云,因为他是如今监察院的最高阶官员,虽然这些目光里也有怀疑,但是他们依然等着言冰云开口说话。
言冰云沉默片刻,却没有开口向这些监察院官员解释什么,而是直接望向了大院处的那个通道。
……
……
几名太医,几名太监,数十名大内侍卫抬着一个担架从那个通道处走了进来,一个满头花白头发乱飞的干瘦老人,就在担架之上,他身上的血已经止了,只是似乎还陷入在昏迷之中。
监察院的老祖宗,这片黑暗的皇帝,陈萍萍,又一次回到了他一手打造的监察院里,回到了他最喜欢的这个大坪院里,然而这一切,没有那个熟悉的轮椅吱吱响声为陪,他只是孤单地躺在担架之上。
初秋的院坪,那方白沙清池里的鱼儿还在游动着,只是陈萍萍却无法睁开双眼,往那个方向看一眼。
言冰云像根标枪一样直直站立着,看着越来越近的担架,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马上又回复了平常。他知道此时是关键,他知道陛下为什么要把陈萍萍送回监察院看押,因为他要用将死的老院长,必将被凌迟的老院长,刺激监察院里所有人的心。
陛下要知道,这座监察院究竟是陈萍萍的,还是自己的,如果一旦确认院子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冷酷无情冷血强大的陛下,想必完全不介意用无数的军队冲进这个黑暗的院子,天下无数的分理处,彻彻底底地将这个院子洗扫的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冷漠地注视着院内所有监察院官员的反应,注视着无比强大,深入人心的皇权与陈萍萍在监察院里的崇高威望的碰撞。
担架缓缓地移动着,在太医们的抢救下,失血过多的陈萍萍终究还是活了下来,皇帝不让他这么轻易而愉快地死去,他便无法死去。随着担架的移动,院内监察院官员们的目光也在移动着,他们的目光极为复杂,悲伤,激动,绝望,愤怒……
担架上是他们所有人爱戴的老人,然而却只能黯淡地躺在担架上,准备迎接明日十分凄惨的下场。
终于有人忍不住凄楚地唤出声来,跪在了地上,对着那辆担架。
“院长!”
“老院长!”
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跪了下来,虽然明明旨意里说的清楚,陈老院长是刺君的十恶不赦的钦犯,可是他们仍然忍不住跪了下来。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声厉喝,几道人影从监察院官员的人群中飞掠而起,直扑担架!
空中几道寒光划过,几声闷响连绵响起,空气里似乎都因为这种震动而扭曲起来,秋风大作,呼啸一片。
尘烟落时,四名监察院官员被击落在地。
同时出手的军方高手,外加陈萍萍身周的内廷高手,束手而回。
言冰云冷漠地看着这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一丝,开口说道:“押下去,若再有叛逆之举,依院例处置。“
无数双怨毒愤怒的目光同时投向了言冰云,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言冰云的身体已然千疮百孔,然而此时的他只是面色微白,衣袖的纹路都没有颤动一丝,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冷声说道:“记住你们的使命,你们庆国的臣子,莫非想造反不成?”
偏在此时,站在他身旁的贺宗纬忽然轻声说道:“最好当场杀了,以震人心。”
“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多话?”言冰云冷冷丢了一句出去。
然而他的话可以让贺宗纬沉默,却无法让监察院里这些官员们沉默,他们缓缓地站起身来,用一种冷漠地目光看着言冰云,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集体出手,向着那辆担架冲过去。
监察院里的局势已经到了一种极为危急的关头,言冰云眯着眼睛看着四周,清楚地知道,仅仅凭自己,依然无法压制这些官员们对陈萍萍的爱戴。
……
……
一根苍老的手指,忽然伸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所有监察院官员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苍老的手指,那根在担架旁边伸出来的手指。手指微变,做了一个监察院所有官员都铭记在心的手势。
“候!”一名二处官员忽然心头大悲,眼眶一湿,悲愤地大吼了一声,然后双膝沉重地跪了下去。
“候!”
“候!”
那根苍老的手指似乎有某种魔力,只是轻轻地伸出摇了摇,紧接着,院子里响起了无数声候字,候是沉默,候是等待,候是隐忍,候是不得已的放弃。
候是停留在原地。
所有的监察院官员都停留在了原地,一声候字出口,两行虎泪流下,膝下并无黄金重,却如山般沉重,砸了在地面之上,目送着那辆担架缓缓地行过重人的面前。
所有的内廷高手,太监,军方精锐动容地看着这一幕,贺宗纬的脸色变得惨白,言冰云的身体微微摇了摇。
用尽一切方法都无法压制住的监察院官员的幽火,却在那一根苍老的手指下,没有任何意见的暂时熄灭,这是何等样的威信……不,应该说是何等样的信仰!
言冰云面若冰霜,知道皇权与老院长的对抗,虽然以监察院的被迫臣服而告终,而实际上,却依然是陈院长胜了。
担架缓缓地在众人面前行过,向着监察院大牢的方向行去。
贺宗纬面色煞白地看着这一幕,忽然看到了那四名被擒住的监察院官员,不知道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神,说服自己监察院并没有这么可怕,下意识里轻声说道:“监察院……果然号令如一,只是这些人的实力,却比本官想像的要弱一些。”
言冰云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略顿了顿后说道:“如果不是我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是老院长还能动一根手指头……我真的无法想像,今天我们两个人能不能活着从这个院子里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理会低头沉思的贺宗纬,随着那个担架与宫里派来的护卫,落寞地向监察院大牢里行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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