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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在皇宫东南方向约两三里外,如此远的距离,在漫天风雪的掩盖下,谁都没有注意到远处的那一丝动静。摘星楼上那张白色的名贵毛裘微微一震,枪口伴着烟火发出一声巨响,然而声音的传播速度却要远远慢于那枚子弹的速度。
至少这一刹那的皇宫城头,角楼之前的众人,都依然静静地看着宫前雪地里那些待死的强者,四周遍野的庆军精锐,没有任何察觉到死神的镰刀已经割裂了空气,用一种这个世界上人们根本无法想像的方式靠近了他们的皇帝陛下。
从摘星楼至皇城之上,那记代表着死亡的波动会延续约一秒多钟,足够一个人眨几次眼睛。然后一直平静眯着眼睛注视着城下的皇帝陛下,今次并没有注意到两三里外那片风雪里偶尔亮起的一抹闪光。
所以留给这位大宗师反应的时间已经变得极少极少,当他感应到天地中忽然出现了一抹致命的气息,甚至自己都无法抵抗的气息时,他只来得及眨了眨眼,面色变得惨白,双瞳里的光芒一凝一散,身体像一道烟尘般疾速向后退去!
皇帝陛下受了伤,真气消耗了极多,然而在这生死关头,竟是爆发了人类不可能拥有的能量,瞬息间消失在远地,像一只游魂一般猛地倒行砸入了角楼内!倏!一声闷响此时才响起,那粒高速旋转,没有机会翻筋斗的子弹就擦着那抹明黄身影的肩头射了过去,在坚硬的皇宫城墙上硬生生轰出了一个约一尺方寸地大洞。深不知几许!
青砖硬砾在这一刻脱离了本体,以射线的方式向外喷射,就像是开出了一朵花一样。
除了像一缕轻烟般疾退的皇帝陛下来,城上城下,依然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出了什么事情,因为那一刻,青砖墙上开出的凶猛之花还在飞溅的途中,棱角锋利的石屑在空气中似乎保持着静止的状态。与周遭的雪花混在一起,刺在一处!
皇帝陛下就此躲过了这一枪?没有。不论摘星楼顶雪中的刺客是因为什么样心理地原因,在轻轻扳动手指的那一瞬间停顿了片刻,从而让这看似必杀的一枪落了空,但紧跟着,第二枪便来了。随着第一枪若天雷一般的闷响来了。
第一枪的声音才将将传至皇宫前的广场,第二枪已经如影而至,像戮破豆腐一般,在角楼地木门上击破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射入了幽暗安静的角楼中。
世上从来没有必杀的枪,尤其当目标是一位深不可测的大宗师时。摘星楼楼顶雪中的刺客。由于今日京都禁严地关系,所选择的狙击地点有些偏远,他能清楚地算出子弹在空气中飞行所需要的时间,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这样的一枪便能击毙皇帝,但他知道皇帝为了躲这一枪。一定会浑身颤栗。不肯再留半分余力,那种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震慑感,一定会让皇帝使出全身地本事。
那便是速度,摘星楼顶地刺客清楚地算出了皇帝陛下躲避的方位,躲避的速度,瞬息间的位移。手指异常稳定地第二次抠动。向着皇帝陛下疾退力竭的位置击了出去,他将全部的希望。其实都是放在这第二枪上!
能够在这样短地时间内,计算出这么多地内容,并且对于皇帝的选择得出肯定地结论,很明显那名刺客很了解皇帝的性情,更了解皇帝对于这把枪……也就是世人所知的箱子的了解和警惧。
最关键的是,摘星楼刺客居然能够知道一位大宗师在生死关头能够施展出的速度,如此才能准确地算出皇帝最后飘落的落点,难以再次二次飘移的落点!
这是无法计算出来的,也是无法求证出来的,因为世间的人,除了那几位大宗师之间外,谁也无法将大宗师真正地逼到绝路,更遑论了解大宗师的速度。
除非……曾经有位大宗师曾经亲自帮助那位摘星楼顶的刺客,亲自训练过无数次!眨眼连一半都来不及完成的时间内,皇帝陛下从先前平静而冷厉的情绪之中,忽然被恐惧占据了全身,体内无数霸道真气在这刹那辰光里爆炸出来,面色苍白,双瞳微缩微散,全力一飘,瞬息间从原地消失,撞进了一直安静无比的角楼之中。
在这一刻,此生从来无比自信,无比强大,从来不知道畏怯为何物的皇帝陛下,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惧,一丝对于死亡的恐惧。因为虽然他看不见那道令自己无比动容的气息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最警惧的箱子……终于出现了。
一声闷爆响彻皇宫城头,第二枪射穿了角楼的木门,沿着一条笔直的无形线条,那粒杀人的弹头,向着浑身颤抖,狼狈不堪地刚刚遁至角楼幽静房间后方的皇帝陛下胸膛射去!
这一枪太绝了,绝到算到了皇帝的任何想法,任何举动。皇帝体内的霸道真气已在皇宫城头炸成一道无形的气流,此时体内一阵虚无,哪里可能在瞬息间再次做出如仙魅一般的躲避动作。更可怖的是,第二枪连绵而至,中间竟似没有任何间隔,当皇帝察觉到如波浪续来的那道噬魂气息时,已经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然而摘星楼上的刺客算到了种种种种,却无法算到皇城角楼,皇帝陛下身后的幽静房间其实并不幽静,里面站着很多很多人,十几个沉默地,似乎连呼吸也没有,像幽灵一样穿着铠甲,举着厚钢盾牌的人。
这些人似乎在这个幽静的角楼里站了无数年。从来没有改变过姿式,封住了四面八方射向这间角楼房间的可能。三年前京都叛乱时,城上城下一片血一般地杀戮,可无论是范闲还是大皇子,都没有发现这房间里有什么异样,那时候这些浑身着甲的持盾幽灵在哪里?
难道这些看上去像是漠然站了无数年的持盾者,就是皇帝陛下为了抚平内心那抹恐惧,从而布下的最后安排?这些站了无数年的持盾者,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替陛下挡住那个箱子射出来的夺命的子弹?
可是这些产自内库的精钢盾牌。怎么可能挡住那个世界上最强悍地火药杀器?这是内库女主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屠龙刀,最后的天子剑,她留下的其它遗产怎么抵挡?
没有人能够看清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站在皇帝左手方的那个持盾者颤抖了一下,他手中双手紧紧握着的钢盾上面蒙着地灰尘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盾牌之后的皇帝陛下颤抖了一下。
那名持盾者轰然一声倒了下来。钢盾上出现了一个口子。
就如同上天降下了天罚之锤,皇帝陛下如同被这大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退去,砸碎了角楼房间的后墙壁,穿壁而出,十分凄凉地被击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鲜血从皇帝的左胸膛上流了出来。先前太极殿一站,他身上的伤口也被此时地剧烈动作重新撕开,王十三郎在他右胸
上划破的那一剑,范闲指尖剑气在他脖颈处切开的伤口,都开始重新流血。将这位强大的君王变成了一个可怜的血人。
皇帝躺在雪地上。急促地呼吸着,乌黑地双瞳忽凝忽散,左胸处微微下陷,一片血水,看不清楚真正地伤口。雪地在他的脑下,他瞪着双眼。看着这片冰冷而流着雪泪的天空。袖外的两只手努力地紧紧握着,不让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无穷的恐惧与愤怒涌入了他的脑海。箱子,箱子终于出现了。在这个世界上,皇帝陛下一直以为自己是最了解那个箱子地人,比陈萍萍还要了解,因为当年小叶子就是用这个箱子悄无声息地杀死了两名亲王,将诚王府送上了龙椅。
没有人不畏惧这种事物地存在,然而当年的诚王世子或太子并不害怕,因为这箱子是属于她地,也等若是属于自己的。可是……可是……从太平别院那件事情发生后,皇帝便开始害怕了起来,每日每夜他都在害怕,他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箱子会出现,从什么地方会忽然开出一朵火花,会像悬空而来的一只神手,夺走了自己的性命,替自己的主人复仇。
正因为这种恐惧,从太平别院之事后,皇帝陛下便极少出宫,不,正如范闲初入京都时所听说的那样,皇帝从那之后根本没有怎么出过宫!
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个箱子,但他知道箱子的恐怖作用,他就像一个乌龟一样地躲在高高的皇城里,四周都有宫墙护庇,京都里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穿越这些城墙的建筑。
陛下的臣民们都以为陛下勤于政事,所以才会一直深锁宫中,谁知道他是在害怕?都以为陛下宽仁爱民,不忍扰乱地方,才会不巡视国境,谁知道他还是在害怕?
这样的状况一直维系到了庆历四年,澹州的那个孩子终于进了京,老五似乎真的忘记了很多事,而没有人将自己与太平别院那件事情联系起来,皇帝陛下才渐渐放松了一些,偶尔才会便服出宫。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离开京都,因为在那些漫漫的庆国田野里,谁知道会不会有隐匿在黑暗里的复仇之火在等待着自己?大东山一事,皇帝必须离开京都,然而他在第一时间内,将范闲召回了澹州,召到了自己的身边,因为只有这个儿子在身边,他似乎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
说起来,这是怎样悲伤的人生啊,皇帝拥有无垠之国土,亿万之臣民,然而他却看不到,感触不到,他这后半人生,似乎拥有了一切,而其实呢?也不过是个被自己囚禁在皇宫里的囚徒罢了。
皇帝不怕死,他只怕自己死之前没有看到自己的宏图大业成为真实。这世上能够杀死他的人或事已经不多了。除了那个瞎子和那个箱子,所以当陈萍萍异常冷漠,异常冷酷冷血地从达州回来后,皇帝陛下在愤怒之余,也感到了一丝凉意。
那些蒙着灰尘,持着盾牌地军士,就这样隐藏在皇城的角楼中,当皇帝陛下微微眯眼,负手看着秋雨法场那条老狗受死时。那些人便一直沉默地等在他的身后,然而那一天,箱子并没有出现。
然而今天箱子出现了,并且出现的如此突兀。皇帝陛下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依旧低估了箱子的恐怖,至少是低估了今天在用箱子的那个人的能力,没有想到那抹死亡的气息竟能在角楼的庇护下。准确地找到他地位置,轻易地穿破了精钢盾牌,最后无情地射在了自己的身上。
洁白的雪被皇帝身上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此时角楼上的人们才终于反应了过来,虽然他们依旧不知道出现了什么事,但至少知道事情有变!
姚太监满脸惊恐匍匐到皇帝陛下的身边。嗓子沙哑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浑身颤抖着,手掌下意识地扒拉着陛下胸腹处的伤口,拔出了一些碎开的金属片,扒出了一些血肉。却依然找不到凶器在哪里。
皇帝的身体随着急促地呼吸而起伏着。他有些散神的目光看着身旁的姚太监:“朕……死……不了!”
这几个字,皇帝陛下是咬牙切齿说出来地,然而受此重创,再如何狠厉的话语,都显得有些疲弱。皇帝陛下的目光越过姚太监的脸,依旧狠狠地盯着天上降落的雪花。在心内凄厉地嚎叫着。朕受命于天,谁能杀朕!今日朕不死。便是老天不让朕死!
摘星楼顶地刺客算到了一切,却终究是没有算出皇帝陛下这位大宗师地肉身是多么的强悍,更准确地说是,他没有算到浩然凌视天下的皇帝陛下,居然会怕死如斯,居然会在龙袍里的心房上放了一面护心镜!
重狙轰出的噬魂线条在穿越了京都天空迢迢的距离,又击穿了那面钢盾,最后虽然没有发生偏移,准确地命中了皇帝陛下地胸膛,然而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将皇帝地胸骨击碎了一大片,却没有从根骨里撕毁一切接触到的血肉,马上彻底地摧毁这位君王地生命。
先前在废园,范闲取出胸前的钢板时,皇帝讥讽地训斥他,小手段是做不得大事的,然而谁能想到,皇帝陛下最后还是依靠这种小手段侥幸逃了一命。
但凡成大事者,谨慎,再如何极端的谨慎都是必要的,惜命,再如何难堪无趣的惜命都是必要的。从这个方面讲,皇帝与范闲父子二人,其实是世间真正极其相似的两个无耻的人。
“摘星楼。”皇帝微散的目光盯着灰色的苍穹,他知道今天用那个箱子的人肯定不是老五,因为如果来人是老五的话,只怕这时候早就已经杀进了皇宫,他喘息着说道:“全杀了。”
皇帝陛下骤然遇刺,昏迷不醒,生死不知,这如天雷一般的变故,惊的皇城之上所有的臣子将领都感到了身体发麻,谁也不知道紧接着应该怎样做。皇城上下无数人围困着的那些强者,依然没有脱困,只要这第二拨箭雨再次射出,只怕所有人都要死去,包括依然昏迷不醒的范闲。
太医们正从太医院往这边赶过来,宫典已经满脸惨白地赶到了皇帝陛下的身边,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试图替陛下止血,但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
而姚太监却依然牢牢记得陛下昏迷前最后的交待,他颤着身子,绕过角楼,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禁军副统领的身边,沙着声音,宣读了陛下最后全杀的旨意。姚太监在皇宫城墙上缩着身子,看上去异常滑稽,可是他是真的害怕,因为他知道陛下是怎样强大的一个存在,然而这样强大的君王居然被一个看不见的刺客重伤至此,他怎能不害怕,他甚至担心自己下一刻便会被空气中看不见地线条。撕裂成一片血肉。
紧接着发生的一幕,让姚太监的眼瞳猛地一缩,整个人都趴到了地上,再次证实了自己的恐惧!宫城头的禁军副统领正准备挥旗发令,让城上城下的士兵再次挥洒箭雨,然而他的肩膀只是一动,整个脑袋却忽然没了!
是的,就像光天化日下地鬼故事一样。禁军副统领的头颅忽然就这样整个炸开了,就像是熟透的西瓜,又像是灌满了水的皮囊,无缘无由地撑破,化作了城墙上的一片血水白浆骨片,漫天洒开……
更恐怖的是。禁军副统领地头颅爆掉之后,似乎身体都还不知道头颅已经变成了漫天脑浆的事实,右臂依然举了一举,然后才颓然放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整个人垮了下来!
皇宫城头上响起一片惊叫惨呼。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就赫然发生在无数官兵面前,怎能让他们不惊惧,不害怕,所有的人都开始瑟瑟发抖起来,拼命地睁着眼睛。在皇城上。在城下,在同伴的队伍里,甚至在空无一物,只有雪花地天空中拼命地搜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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