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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铺药铺事宜已经解决,马笃宜和曾掖本以为就像以往那般,继续赶路,去往石毫国边境,有两位边军出身的男子阴物,遗愿与此有关,人已不能叶落归根,心愿却落在了家乡那边。
但是陈平安却又逗留了一天,直到这天暮色里,在城门那边停步,远远目送一位黑瘦少年离开郡城,再去看了趟陋巷已经关门的狗肉铺子,门外墙上两边,张贴着文持笏、武持锏的大骊袁曹两尊门神,陈平安这才返回客栈。
先前在城门那边,陈平安又见到了大骊随军修士关翳然,后者故意撇下身边扈从武卒,与陈平安独自站在城门口,轻声问道:“是放长线钓大鱼,暂时放虎归山,以便寻找出这头小妖的得道之地,找出一两件仙物机缘?还是就这样了,由着这头小妖远去,就当结了一桩善缘?”
山泽精怪能够幻化人形,必有大福缘傍身,要么是误入荒废的仙家洞府,要么是吞下了凝聚一方天地灵气的灵芝妙药,无论是哪一种,前者顺藤摸瓜,后者直接炼化了那头精怪,都是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
陈平安笑道:“是后者。”
关翳然遗憾道:“可惜了,如果你没有露面,我有两个天天嚷着揭不开锅的同僚,早就盯上了这头在狗肉铺子里边窝着的小妖,不过既然你插手了,我便说服他们放弃,本来就是个添头,其实平时还有军务在身,当然了,若是你选择了前者,倒是可以一起做。”
陈平安问道:“我这横插一脚,岂不是减少了你同僚的收益?会不会让你难做人?”
关翳然微笑道:“我与那两个朋友,虽是修行中人,其实更多还是大骊军伍中人。所以有你这句话,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出门在外,难得遇上家乡人,可以不那么客气,但是有些客气,有了,是最好,没有,也无碍,大不了以后见着了,就假装不认识,一切按照咱们大骊律法和军中规矩来。”
陈平安深以为然道:“正理。”
关翳然爽朗大笑,“很高兴能够在这种离着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地儿,遇见你这么个有出息的自家人。”
陈平安抱拳道:“如今我不便泄露身份,将来只要有机会,一定要找关兄喝酒。”
关翳然这位大骊武秘书郎,抬臂握拳,轻敲胸前铁甲,“那我就可就真记下了!事先说好,沙场之上,兄弟为我所救,欠我命都无所谓,唯独欠我关翳然的酒,天王老子也不行!”
这一场同乡人在异乡的萍水相逢,逢离皆尽兴。
在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远离城门,有两位披挂大骊武库特制轻甲的随军修士,缓缓而来,一位青壮汉子,一位纤弱女子。
女子打量了一下好似意犹未尽的关翳然,好奇问道:“翳然,今年一开春,可不是啥好兆头,你白白丢了这么多神仙钱,还这么开心?”
关翳然呵呵笑道:“我开心啊,千金难买我乐意。”
壮汉说道:“一个能够轻易将一颗小暑钱送出手的年轻修士,对那头小妖,又全无所求,反而故意一路相送到城门口,加上先前在城内的开设粥铺药铺,按照谍报显示,并非一城一地,而是处处如此。换成别人,我不信有这等菩萨心肠的山上修士,换成此人,观其言行,倒是都说得通,我觉得翳然做得没错,本就是家乡人氏,能当个值得咱们与之喝酒的朋友,怎么都不亏。”
身姿曼妙却挎一把巨剑的年轻女子,抱怨道:“你们男人啊,都是这么个鸟样,稍稍遇上对胃口的人,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至于吗?”
关翳然一本正经道:“戚姑娘,你这么讲我们男人,我就不乐意了,我比虞山房可有钱多了,哪里需要打肿脸,当年是谁说我这种出身豪阀的纨绔子弟,放个屁都带着铜臭味来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身段纤柔如春日杨柳的女子,一拳砸在关翳然的肩头,打得关翳然踉跄后退几步,女子转身就走回城头上。
关翳然呲牙咧嘴揉着肩头,是真疼,满脸苦笑,名为虞山房的壮汉一脸幸灾乐祸。
女子是位来自风雪庙的兵家修士,相较于多是在大骊铁骑当中担任中高层武官的真武山修士,姓戚的女子,并非没有这个机会,只是选择了另外一条仕途轨迹,不过大骊边军对此并不奇怪,风雪庙的兵家修士,多是如此,下山之后,喜欢当那孑然一身的游侠儿,偶有女子这般的,也是担任一些重要武将的贴身扈从。
虞山房一把搂住关翳然肩头,低声道:“翳然,这么多年来,就像我,认识你怎么都得有七八年了,还是只认为你是个来自京城的将种子弟,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种门户,不然当年也不至于给家族丢到那么个破烂地方,一待就是将近三年,一直是我们边军中最底层的随军修士,要知道你这一口京腔,不知道多么惹人厌烦。反倒是戚琦,才认识没两年功夫,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却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说你小子是豪阀子弟,为啥?我们这帮一起在大雪天冻屁股拉过屎的老兄弟们,可都不太相信,难道你们俩已经……”
虞山房给关翳然挣脱开后,双手拇指抵住,朝后者挤眉弄眼。
关翳然无奈道:“谁不知道这位戚琦,对她那位风雪庙别脉的小师叔祖,剑仙魏晋,仰慕已久。”
关翳然叹了口气,“而且我也早就有了未婚妻,不瞒你说,还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从未见过面,想来好笑,将来娶亲,掀起红盖头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妇长什么模样。”
虞山房好奇道:“到底哪家的倒霉闺女,摊上你这么个地地道道的边军糙老爷们?”
“没你这么埋汰自家兄弟的。”关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骊边军制式战刀的刀柄,与虞山房并肩走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环顾四周,两边街道,几乎都张贴着大骊袁曹两尊彩绘门神,大骊上柱国姓氏,就那么几个,袁曹两姓,当然是大骊当之无愧大姓中的大姓。只不过能够与袁曹两姓掰手腕的上柱国姓氏,其实还有两个,只不过一个在山上,几乎不理俗事,姓余。一个只在朝堂,从不涉足边军,祖籍位于翊州,后迁徙至京城,已经两百年,每年这个家族嫡子孙的返乡祭祖,就连大骊礼部都要重视。就连大骊国师都曾与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权、藩镇造反、修士肆掠轮番上阵、导致整个大骊处于最混乱无序的惨烈岁月里,如果不是这个家族在力挽狂澜,勤勤恳恳当着大骊王朝的缝补匠,大骊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双手十指交错,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躯关节间劈啪作响,诸多个人的因缘际会之下,这个从边军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为武秘书郎的半个“野修”,随口道:“其实有些时候,我们这帮老兄弟喝酒闲聊,也会觉得你跟我们是不太一样的,可到底哪儿不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没法子,比不得那拨给塞入军中的将种子弟,咱们都是给边境风沙天天洗眼睛的家伙,个个眼神不好使,远远比不得那些个官宦子弟。”
关翳然笑道:“我认朋友,就三种。沙场上,敢说死就死的,官场上,真正有风骨的读书人,最后就是山上的……好人。”
关翳然有些伤感,“只可惜,第一种和第三种,好像都活不长久。沙场不用多说,这么多年的生生死死,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们都已经不会再像个娘们一样,哭得死去活来了。第三种,我以前认识一个叫余荫的年轻人,我特别佩服的一个同龄人,怎么个好法呢,就是好到会让你觉得……世道再怎么糟糕,有他在前边,说着话做着事,就够了,你只需要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你就会感到开心。但是这么一个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么不值得,对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们的朝廷,为了大局,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是那些大人物,会听我关翳然这种小人物说出来的话吗?不会。哪怕……我姓关。”
虞山房笑着拆台道:“姓关怎么了,了不起啊?又不是那上柱国之列的云在郡关氏!你在军中在册的户籍上,清清楚楚写着,你小子来自京城,咱们将军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早将你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跟咱们说就是京城三流的将种门庭,莫说是那条上柱国与上柱国当邻居、尚书与尚书隔着墙吵架的意迟巷,连将军一大堆的篪儿街,你家都没资格去弄个小院子,怎么,你小子跟这个云在郡关氏沾亲带故?就因为旧袍泽兼死对头的刘将军,当年莫名其妙发现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轻斥候,竟然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将种子弟,祖辈是当过从二品大将军的,还得了个让人流口水的谥号来着,咱们将军就感觉给刘将军压了自个儿一头,这会儿天天做梦,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崽子里边,偷偷藏藏着个第一流的将种崽儿,笑死个人。”
关翳然犹豫了一下,“如果哪天我死了,咱们将军说不定就会哭哭笑笑骂我了。”
虞山房震惊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关氏子弟?”
关翳然点头道:“翊州云在郡关氏,我是嫡玄孙,没办法,我家老祖宗虽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别结实,百岁高龄,还能一顿饭喝下一斤酒吃掉两斤肉,当年国师大人见着了,都觉得意外。”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个鬼!你要是能见过崔国师,我还见着了皇帝陛下呢!”
关翳然嘿了一声,“我说了,你不信,爱信不信,反正没我卵事了。”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关翳然笑着点头,“真不骗你。还记得我大前年的年关时分,有过一次告假回京吧,戚琦说过她曾经跟随传道人,在正月里去过京城,可能是在那条雨花巷,或是在篪儿街,当时我在走门串户拜年,所以戚琦无意间瞥过我一眼,只不过那两处规矩森严,戚琦不敢尾随我,当然,那时候戚琦跟我还不认识,根本没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关翳然的脑袋。
关翳然头一撇,气笑道:“干嘛?想娘们想疯了,把我当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这辈子还没摸过大人物呢,就想过过手瘾。啧啧啧,上柱国关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时候摸个够。喊上老兄弟们,一个一个来。”
关翳然嬉笑道:“这种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来,回头我就去娶了给你说成仙女儿的待嫁妹妹,到时候天天喊你姐夫。”
虞山房一脚踹在关翳然屁股上。
关翳然受了这一脚,没躲。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叹了口气,“这个事情,兄弟们走的时候,你该说一说的,哪怕偷偷讲给他们听也好啊。”
关翳然沉默片刻,摇头道:“说不出口。”
虞山房黯然点头,“倒也是。”
关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战场上,真相大白,到时候咱们将军也好,你也好,好歹是件能够拍胸脯与其他骑军说道说道的事情。”
虞山房摇摇头,“你别死。”
关翳然也摇头,缓缓道:“就因为翊州关氏子弟,出身勋贵,所以我就不能死?大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就是觉得,你小子当年是怎么看待那个叫余荫的同龄人,我如今就是怎么看待你的,以后你在咱们大骊庙堂当了大官,哪怕那时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样的,不再披挂甲胄了,每天穿着身官皮,而我还留在边军厮混,咱俩说不定这辈子都八竿子打不着了,可我还是会觉得……放心,嗯,就是比较放心。”
关翳然点点头。
虞山房好奇问道:“我就纳了闷了,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将种子弟,怎么好像都喜欢隐姓埋名,然后来当个不起眼的边军斥候?”
关翳然笑道:“在意迟巷和篪儿街,每一个还要点脸的将种子弟,都希望自己这辈子当过一位货真价实的边军斥候,不靠祖辈的功劳簿,就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颗颗敌人的头颅,挂在马鞍旁。以后不管什么原因,回到了意迟巷和篪儿街,哪怕是篪儿街父辈混得最差劲的年轻人,当过了边关斥候,然后在路上见着了意迟巷那帮尚书老爷的龟儿孙,一旦起了冲突,只要不是太不占理的事儿,只管将对方狠狠揍一顿,事后不用怕牵连祖辈和家族,绝对不会有事,从我爷爷起,到我这一代,都是这样。”
虞山房啧啧称奇道:“这也行?”
关翳然跺了跺脚,微笑道:“所以我们大骊铁骑的马蹄,能够踩在这里。”
虞山房小声问道:“翳然,你说有没有可能,将来哪天,你成为你们云在郡关氏第一个获得武将美谥的子孙?”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关翳然连忙鞠躬感谢,直腰后打趣道:“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获得谥号?”
虞山房拍拍关翳然的肩膀,“既然已经是关氏子弟了,就要低调些,口气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这么惹人厌,以后还了得?还不得天天给我和兄弟们当娘们摸?”
关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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