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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大山的边界,一老一少,御剑悬停,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正是鬼鬼祟祟返乡一趟的老聋儿,以心声言语了几句,询问能否在前辈道场这里落个脚,斗胆商量个事。
结果那老瞎子根本不乐意搭理他。
这就很憋屈,主动登门拜访,吃了个无声无息的闭门羹。老聋儿又不敢冒冒然擅闯这处地界,只好在原地干瞪眼。
还是宁姚开口帮忙求情,老聋儿才能带着徒弟进入这片了无生气的枯寂地界,落在了那座宛如万山朝拜的孤峰之巅。
老聋儿的弟子幽郁,是剑气长城出身的剑修,即将结丹。破境速度委实不算慢了,毕竟是老大剑仙亲自塞给老聋儿的剑仙胚子。
宁姚出门待客,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大大方方打着酒嗝。
昔年剑气长城,在老聋儿坐镇的那座牢狱内,除了“吃空饷”的刑官豪素,还有两位侍女模样的存在,长命和汲清,她们分别是世间金精铜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最后在老大剑仙的“撮合”下,豪素收了杜山阴当弟子,老聋儿则收了幽郁做徒弟。
宁姚想起一事,问道:“老聋儿,你叫什么名字?”
谢狗听到这种久别重逢的开场白,只觉得自己睡了一觉便错过的那座剑气长城,真是相亲相爱的风俗。
老聋儿却是不以为意的,咧嘴笑道:“宁姑娘不问,我都快忘记本名了,叫甘棠,有个老旧道号,‘龙声’。”
离乡太久,道场是蛮荒天下符禺山,名声不显,远不如仙簪城、大岳青山这些道场了。
战事结束,老大剑仙法外开恩,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老聋儿便得了个自由身,这趟返乡,都没敢去道场那边看看,就怕被抓个正着,自个儿这辈子,确实够惨的了,一开始经不住昔年老友怂恿,自认剑术不弱了,就要跑去跟陈清都掰掰手腕,结果就是被剑气长城拉壮丁凑数,当了个牢头。如果好不容易脱困,再被初升或是斐然堵路,岂不是倒灶。何况身边还带着个拖油瓶,到底不自在,真要跟飞升境打起来,难免束手束脚,毕竟是老大剑仙塞给自己的弟子,若是在蛮荒天下丢了性命,老聋儿心里边愧疚,这倒不是什么矫情,在那剑气长城,他作为蛮荒妖族,却能够跻身巅峰十剑仙之列,这份殊荣,万年以来,独一份的。就冲这一点,老聋儿就得念陈清都的好。当然了,若是打得过陈清都,两说。
宁姚跟那位年轻隐官真是绝配,属于两种极端的为人处世。
一个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竟然不晓得自己的名字。一个外乡人,却连符禺山地界的风土人情都一清二楚。
幽郁跟杜山阴是同龄人,杜山阴一直不太服气陈平安,幽郁却是将年轻隐官视为那种可望不可即的人物,可惜这趟游历,跟着师父一路藏头藏尾,没能听见太多关于陈隐官的消息。
宁姚好奇问道:“这次来这边,是做什么?”
既然老聋儿已经重返故乡,何必再来这边自讨没趣。要说是一位浩然山巅修士依附蛮荒多年,回到家乡,估计都能被唾沫骂死,可是换成蛮荒天下,老聋儿这般的遭遇,说不得还是一桩美谈?毕竟老聋儿曾是剑气长城有资格参加城头议事的十位巅峰剑仙之一,而且他还是唯一的妖族剑修。
老聋儿笑道:“想找个安稳些的立足之地,不用算计来算计去,打打杀杀,好像成天将一颗脑袋拴裤腰带上。宁姑娘,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以前蛮荒气势汹汹攻伐浩然,自己必须待在剑气长城,如今浩然大摆阵仗反攻蛮荒,难不成还是一个处境?老聋儿觉得太亏。
宁姚心中了然,笑道:“你想要去五彩天下就直说。”
老聋儿就坡下驴,搓手道:“这敢情好。”
首选当然是那座天不管地不管的五彩天下了,等到下次开门,别座天下的练气士,不管什么身份、境界都可以去。
然后就是这十万大山了,唯一问题就是门槛高,毕竟那个老瞎子又不缺打手,桃亭到底是啥个下场,懂的都懂。
最次的选择,才是去南婆娑洲投靠齐廷济,在龙象剑宗那边混日子,估计没什么难度,但是老聋儿内心深处,并不是特别愿意给那位绰号“齐上路”的家伙当帮闲。所以如果有的选择,将齐廷济换成董三更是最好了,肯定聊得来。
宁姚问道:“就没想过去落魄山?”
颈项干瘪面黄肌瘦的老聋儿,皱着一张老脸,神色别扭至极,一咬牙,使劲摇头道:“不去不去,去不得去不得,我这妖族身份,过于敏感了,在咱们剑气长城,当然可以无所谓,要是去了宝瓶洲的落魄山,容易连累隐官大人白白挨骂。”
哪怕明知宁丫头是那年轻隐官的相好,老聋儿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说半句客气话。
那小子比齐廷济还城府深沉,心思重得不像个年轻人,与之相处,自己不得每天提心吊胆?何况那座落魄山明摆着是一处是非之地,他本就是躲着是非才想要离开蛮荒天下,哪有上杆子往火坑里跳的道理。跟陈平安无事闲聊,自然是有意思的,但是在这小子手底下当差就免了。天晓得有多少文庙圣贤、各方势力盯着那座落魄山和一位顶着隐官头衔的陈平安?自己要是去了,何来自在一说。可别躲被子里放个屁都被谁记录在册。
老瞎子双手负后走出茅屋,“别给脸不要脸。”
宁姚有些疑惑,本是随口一提,她记得之祠前辈跟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
甘棠一时吃不准这位老十四境的心意。
谢狗唯恐天下不乱,在旁拱火道:“看架势听口气,这位老前辈是瞧不起咱们落魄山喽?”
甘棠看不出这个貂帽少女的道行深浅,疑惑道:“敢问道友是?”
谢狗板着脸说道:“我是山主新收的得力干将,霁色峰祖师堂位次靠前的记名供奉。”
老瞎子嗤笑道:“妖族身份算个屁,比如她叫白景,被白泽喊醒的那拨老家伙之一,谁敢非议陈平安半句?何况如今落魄山中,除了白景,还有那个当年跟碧霄洞主一起在落宝滩酿酒的蛮荒剑修,如今化名陌生。呵,要是再加上甘棠道友,岂不是满山豪杰共襄盛举,飞升遍地走?去一个妖族是骂,去两个是怕,去三个还不得是敬重落魄山?”
老瞎子一口一个妖族,亏得没有加上“畜生”二字后缀。
甘棠脸色微变,小心瞥了眼貂帽少女,乖乖,真是远古岁月里那个臭名昭著、喜好抢人道号的婆姨?
至于那个改名“陌生”的远古剑修,名气也不算小了,是个喜欢干架的主儿,关键是听闻这位前辈问剑,有个习惯,只挑自己打不过的,豪杰!
咋个都去了落魄山?
隐官大人拐人是一把好手啊。
老瞎子提醒道:“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就摆在眼前,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嗯?”
甘棠立即改变主意,顺水推舟道:“去得去得,怎么去不得,想那落魄山既然是隐官大人的道场,又不是刀山火海,好事!”
前辈你都撂狠话了,我要是不去落魄山,就怕来得了十万大山却走不出,结果混得比桃亭还不如。
要说在那落魄山,真有白景和那啥陌生挡在前边,这件事还真就可以商量商量?只说有机会与他们俩请教请教剑术,这份大道裨益,估计就不是钱的事情了。老大剑仙曾经私底下送给他一部剑谱,只因为碍于妖族身份使然,老聋儿当年哪怕苦心钻研,依旧收益不多,白景和陌生却是正儿八经的妖族剑修,同道中的同道,在那落魄山中一起切磋道法剑术的话……确是好事!
老瞎子点点头,笑道:“宁丫头,让甘棠去落魄山当个护山供奉,就当是我提前送你的贺礼了。”
甘棠苦着脸,真是倒了大霉。就这么被卖了?当供奉跟当护山供奉,能是一回事?后者可是与道场山头气运相连的。
老瞎子问道:“甘棠道友,看面相听口气,似乎不太甘心?”
甘棠一听对方称呼自己为“道友”便瘆得慌。
老瞎子讥讽道:“好歹是个飞升境巅峰,带着个徒弟跟做贼似的,你也不臊得慌。”
甘棠毕恭毕敬道:“前辈教训的是。”
所幸宁姚笑道:“不用当护山供奉,落魄山那边不缺这个。前辈只需在那边待个八十来年,等到开门,就可以去五彩天下开宗立派了,当然前辈要是愿意的话,去飞升城捞一份只需挂名的闲差事,毫无问题,很欢迎。”
甘棠如释重负,唏嘘不已,“不去开宗立派,没啥意思,等在落魄山那边略尽绵薄之力,到时候辞了身份,卸了担子,就去五彩天下各地晃荡,当个与世无争的山野散仙就成,至多就是散心沿途挑挑拣拣,帮着幽郁这孩子多找几个师弟。”
老瞎子见宁姚跟甘亭双方已经谈定事情了,这才补了一句,“甘棠,你到了宝瓶洲那边,记得多留心我的徒弟。”
甘棠一头雾水。
李槐前不久就带着那头狐魅一起下山去游历某处渡口了。
宁姚帮着介绍道:“他叫李槐,是儒家弟子,籍贯就在落魄山附近的小镇,是之祠爷爷精心挑选的开山弟子,桃亭如今就是李槐的护道人。”
甘棠便诚心感叹一句,“这小子好大造化,竟然能够拜前辈为师。”
貂帽少女焉儿坏,使劲憋着笑。她可是很清楚师徒双方的相处之道,谁是爷爷谁是孙还不好说呢。
老瞎子伸手按住甘棠的肩膀,笑呵呵道:“好大造化?听口气是很羡慕了?既然如此,那你不如干脆就留在此地,给我当个不记名弟子?我不认你是什么亲传,你却可以喊李槐为师兄。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都到嘴边了,张个嘴的事,吃不吃?”
甘棠干笑不已,算是表态了。
老瞎子吩咐道:“甘棠,去宝瓶洲之前,你先帮着李槐护道一程,作为报酬,以后招惹了哪位十四境,能逃,就来这边,不能逃,你心知必死,就告诉对方,你是我罩着的,让对方掂量掂量,要不要杀你,舍不舍得一命换一命。”
甘棠虽然心中存疑,不敢确定老瞎子真能做掉一位同境修士,可是老瞎子的这句口头承诺,当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不敢有丝毫犹豫,甘棠赶忙抱拳连连致谢。
老瞎子虽然眼眶空洞,却好似看穿甘棠的心思,“是不是觉得我说了大话,在十万大山之外,斗法赢过一位十四境修士不难,杀掉十四境修士却是很难?”
甘棠不敢否认,那就真是把老瞎子当睁眼瞎了,只得硬着头皮,照实说道:“不敢欺瞒前辈,十四境的难缠和难杀,都是万年公认的事实。”
老瞎子笑道:“总有例外。你要不信,以后让你徒弟坟头烧纸的时候,劝你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再好好跟你解释何为例外。”
甘棠神色尴尬道:“前辈放心,我不会有了庇护,就随便启一位衅十四境修士的。”
老瞎子神色不屑道:“雨过天晴,那拨新十四境,都是水分。”
甘棠不敢搭话。
老瞎子笑道:“当然宁丫头是例外。”
宁姚坦然受之。
一座高山之巅,此刻就站着两位十四境修士,还有两位飞升境剑修。
当然还有一个金丹剑修的幽郁。
幽郁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少年岁数,如今已是青年模样了,比师父老聋儿都要高出一个头了。
幽郁自然是对年轻隐官的那座落魄山憧憬已久,他跟同龄人杜山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其实他心知肚明,师父对自己其实是不太满意的,因为师父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会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嫌弃。
幽郁倒是没有任何怨气,资质一般,练剑迟缓,怨不得师父瞧不上眼。
但要说让师父干脆撇下自己,随便丢在一个地方,从此各走各路,幽郁却也没那么傻,不敢说这种气话。
这趟游历十万大山,有此结果,意外之喜,幽郁心情相当不错,兜兜转转,在外晃荡了几年,终于又要见着隐官大人了?自己甚至有机会成为隐官大人那座宗门的成员?
宁姚笑道:“你叫幽郁吧,陈平安经常提起你,说你肯吃苦,心性好,又认了个好师父,只要你表现出让老聋儿认可的资质和毅力,老聋儿就不是个小气的传道人,肯定愿意对你倾囊相授,只需脚踏实地,步步登高,将来剑道成就,一定不会低的。”
幽郁神色拘谨,因为天生就不善言辞,都不知道如何答话。
毕竟眼前女子,是宁姚啊。
甘棠听闻此言,十分欣慰。宁姚从无虚言,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肯定作不得假。
不曾想那位隐官大人如此了解自己的脾气,是啊,自己传授剑术道法,都是弟子幽郁每个当下境界“该得”的,不多给,也绝不少给,总之弟子得凭真本事从师父这边拿走。
宁姚眺望山外有山群山绵延的壮阔景象,深呼吸一口气。
老瞎子说自己这边不待客,让甘棠师徒俩立即去那处渡口找到李槐。
相信等到李槐返回家乡,落魄山就会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记名供奉。
等到甘棠和幽郁告辞离去,两条掠空剑光为死寂沉沉的荒芜地界增添些许色彩。
老瞎子问道:“打算回浩然了?”
宁姚点头道:“回了。”
老瞎子沉默片刻,说道:“成功跻身十四,不是小事,可喜可贺。陈清都从不怀疑你可以成为十四境,但是估计连他都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要是他能够亲眼看到,估摸着都能笑掉大牙,少不得在我这边臭美显摆几趟。称得上故人的,本就屈指可数,故人中称得上朋友的,更是少之又少。”
“宁姚,你当初离家出走,独自游历浩然天下,陈清都其实安排了剑修悄悄跟着你,至于是纳兰夜行还是谁,也可能是一位游历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仙,具体是谁,我就不清楚了,懒得与陈清都问这个,他只说安排得比较隐蔽,还说不准备跟你说这件事。说到底,陈清都还是担心你在那边受委屈,或是被谁算计了,不过那位不知名剑修当年跟着你,到了骊珠洞天附近就止步,因为后边陈清都就让我接手了。”
当年宁姚在骊珠洞天内,为了那个小镇土生土长的泥腿子,身处险境,老瞎子差点就要出手了。
如果他不出手,陈清都肯定就会破例出手,而且会是两次,规矩一边去,管你文庙是怎么想的,当然陈清都也肯定会在十万大山打闹一场,人丑脾气大嘛。
宁姚说道:“陈平安说那名暗中的护道人,一开始他猜测是出身浩然的陆芝,但是时间对不上,后来觉得极有可能是中土神洲的那位散仙,剑修姜俯,仙人境,此人一向孤云野鹤,行踪不定。这位剑仙最出名的,是她搜集了数量可观的养剑葫。”
老瞎子就没听过这么个名字,疑惑道:“那小子是怎么猜出来的?避暑行宫那边有记录?还是说姓姜的剑修,在你们剑气长城的名气很大?”
要说陈平安能够猜出宁姚当年浩然之行,她身边有人暗藏保护,这没什么,可要说陈平安连护道人的根脚都一清二楚,老瞎子还真不信。陈清都做事情,还是比较稳重的。
宁姚眯眼而笑,“避暑行宫是有档案记录,不过当时她用了化名,所以陈平安只靠这个是肯定查不到真相的。姜俯当年在剑气长城,性格孤僻,不显山不露水,她都没怎么出剑,更像是去观战的,姜俯与人交集不多,但是她有个特点,喜好饮酒,可以说是嗜酒如命,每天三顿酒,雷打不动,当饭吃的。”
“陈平安在头一次离开家乡之前,从魏檗手上得到一只品相中等的养剑葫,当时魏檗说此物是大骊王朝库存,他擅作主张将五件宝物折算成了养剑葫,那枚朱红色养剑葫的底款是‘姜壶’,与‘江湖’谐音。陈平安当时已经喝酒,自然是一见钟情了,又相信魏檗的眼光,没有不收下的理由。几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对于养剑葫一直比较上心,而姜俯家乡那边独有的口音,一向俯、湖不分的。再加上姜俯是女子剑仙,为我暗中护道,确实更合适些。估计姜俯当时在骊珠洞天外边停步,并没有立即离开大骊王朝,一直藏在暗处,等到形势明朗,她就将那枚养剑葫作为礼物,找了个法子,让大骊宋氏或者是国师崔瀺,借助山君魏檗之手,不露痕迹地送给陈平安,那枚养剑葫既不过于贵重,也不算寒酸,恰到好处。”
老瞎子点点头,“弯来绕去,都是算计。井底之蛙,跳出井外。陈平安能够走到这一步,将一团乱麻给捋顺脉络,殊为不易。”
想起一事,老瞎子叮嘱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宁丫头,可别忘了当年在那神仙坟,对某尊神像脚下的那方斩龙台,你是有过承诺的,手头宽裕的话,就趁早还清了,别拖延。”
宁姚点头道:“一直上心,这次回去,就会结清。”
老瞎子揉了揉下巴,“好一个无心之语的‘菩萨点头’,泥腿子明明没有上过一天学塾,好似每每在关键时刻,总有些福至心灵的话语,可教旁人出乎意料。”
宁姚说道:“听陈平安说过,好像佛家传灯录有记载一问一答,如何是妙用一句,水到渠成。”
老瞎子问道:“还记得与赵繇的初次见面么?”
宁姚点头道:“当时只误以为那个站在齐先生身边的学塾书童,就是个管不住嘴的少年,等到赵繇后来得到白也那把仙剑‘太白’四分之一,我才知道他其实早在离乡之前,就已经是一位剑修胚子,那么当时他在牌坊楼下的言不由心、脱口而出,兴许是与我的本命飞剑出现了某种牵引?”
老瞎子乐呵呵道:“真相要比这更复杂点,陈平安脑子那么好,就没在你这边说道几句?”
宁姚摇头笑道:“陈平安不稀罕多说这个文脉师侄。”
老瞎子说道:“按照预设的某条伏线和某人的山上算计,你本该是要在骊珠洞天,与剑修赵繇出现更多交集的,若是你们真能走到一起,属于剑气长城也能捏着鼻子,勉强能够接受的天作之合。需知小镇五桩明面上的最大机缘之一,赵繇五行属木,就是为某件镇纸‘画龙点睛’,而你开启其中一把本命飞剑的方式,就是‘开眼’,要不是陈平安的出现,未来去剑气长城建功立业的外乡人,可能就是那个先去海外孤岛与白也先学习剑术的赵繇了?刑官豪素会出关,担任类似左右之于师弟陈平安的身份,帮助赵繇在那边站稳脚跟。”
宁姚眼神坚毅,语气淡然道:“如此安排,任你巧之又巧,也得问过我宁姚本心答应不答应。”
在夜航船上,刑官豪素,因为自认亏欠了隐官一份天大人情,确实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桩极为惊人的内幕。
老瞎子笑道:“怎的,见到赵繇第一面就不喜欢,难道见到陈平安第一面就喜欢了?若无陈平安的横插一脚,如何保证不会与赵繇磕磕碰碰成为一对欢喜冤家?”
宁姚黑着脸说道:“有点恶心。”
这要是被某人听了去,赵繇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这么一想,她又觉有趣。
老瞎子哈哈大笑,难得在弟子李槐之外,如此心情舒畅。
宁姚说道:“当年泥瓶巷,陈平安在练拳之前,就做了很多时至今日仍然只有他能做的事,说了只有他敢说的话。我相信他!”
虽然在陈平安、在白嬷嬷、哪怕是在叠嶂这样的好朋友这边,宁姚不管对谁都一直不肯承认一点,就是她跟陈平安之间,到底谁先喜欢谁,但是宁姚知道这件事真就计较起来,确实是她更早喜欢陈平安,陈平安这个于男女情爱一事的榆木疙瘩开窍更晚?
老瞎子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是谁说过来着,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山中幽居,爱憎一起,杂念丛生,道心即退。”
宁姚不置可否。
老瞎子说道:“宁丫头,说句可能你不爱听的话,陈平安想要在武道追上曹慈,不太可能。”
宁姚说道:“在武道赶超曹慈,确实极难,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宁姚很快就补了一句,“从小差一岁,到老不同年。”
老瞎子忍俊不禁,“这个理由,会不会蹩脚了点?”
宁姚笑道:“在酒铺,不知多少剑修,觉得二掌柜这句话说得极有道理,真有良心。”
在那小酒铺喝酒的每一境酒鬼剑修,都觉得这句安慰人的言语,说到了他们心坎上上。
一个个豁然开朗,原来我们剑术比不过狗日的,齐上路,董三更他们,只因为我们还年轻啊。
谢狗说要在这边继续待几天,宁姚便独自御剑远游,剑光掠过那座没了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大门,重返浩然。
老瞎子双手负后,踱步回屋,谢狗揉了揉貂帽,说道:“这些日子思来想去,费去我好大心神,也还是想不出自己到底该走哪条剑道,你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建议?”
老瞎子说道:“问错人了,我非剑修,如果陈清都还在,你倒是可以问问他。”
谢狗开始摇晃起来,挥动袖子,念念有词,老瞎子忍不住问道:“做什么?”
谢狗一本正经道:“在浩然市井,时常见着这样的跳大神招魂啊,偶尔管用。”
老瞎子没好气道:“毛病。”
谢狗闹腾了一番,也觉得无趣,病恹恹跟着老瞎子走入茅屋厅堂,寻了一条长椅躺着,拿貂帽当枕头,翘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着一只脚,懒洋洋说道:“之祠,我觉得你很可怜唉。”
老瞎子破天荒没有反驳什么,反而点头道:“承情。”
谢狗哈了一声,“本来以为你要生气赶人了,都做好卷铺盖滚蛋的准备喽。”
老瞎子自顾自说道:“修行来修行去,求个什么,无非是船底浪头,脚下山巅。可如果止步于此,也无甚稀奇的。”
谢狗追问道:“那让已经十四境的你,觉得该如何做了,才算真正稀奇?”
老瞎子喃喃道:“一人架桥修路,后边万人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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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庙外,那个敬惜文字的“老人”蹲在门口,烧过了一箩筐的废旧纸张,所有灰烬堆在火盆内。
已经记起“前身”的余时务好奇问道:“你曾经游历过白纸福地?”
陈平安摇头道:“一直想去,当初返回浩然就一直忙碌自家事,始终没机会,之后得闲了,重新当个甩手掌柜,游历中土神洲期间,肯定要去看看的。”
余时务皱了皱眉头,“我什么时候可以恢复真实容貌。”
陈平安打趣道:“嫌小?”
可惜余时务未能听出一语双关的含义,“不记起还好,恢复记忆了,有点不自在。”
陈平安只是说了句跑题千万里的话,“天快亮了。”
届时他们就可以梦醒了。
等他们一一清醒过来,还会保持绝大部分的梦中记忆,他们每一世记忆的重叠,其实就是七情六欲的不断叠加。他们先前在庭院深深、等级森严的马府,相互间看待一个人,受限于各自身份和眼界,有深有浅,城府深的,对上阿谀奉承,说话嘴上抹蜜,对下刻薄,笑里藏刀,当那阴险小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有那嫉妒心重的醋坛子,悍妇骄纵……也许他们之前碍于各自身份和所处环境,谁跟谁,都很难真正认清身边人甚至是枕边人的真正心思,但是等到各自入梦,所有的人心细微处、性格特点,以前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不敢说不宜说的言语,都有了一种可以完全放开手脚的用武之地,最终结果就是所有人性的阴私一面,都被一场场“梦境”给一一抖搂了出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陈平安开始着手对马氏成员和府上外人,做了一种身份高低、贵贱完全颠倒的设置,府上的婢女杂役,成了当家做主的人物,府上养尊处优的马氏子弟,那拨身份尊贵的练气士,还有旱涝保收、豪奢用度的护院武夫,全部沦为身份卑贱的下人。打算将他们逐渐汇聚到了某一个故事当中,各自的悲欢离合,爱恨纠葛,生死荣辱,纷纷聚拢。如同收网赶鱼,将江河湖泊、溪涧沟渠、山中水潭里的所有游鱼,都驱逐到一张大网内。每一种背景的幻境天地,就是一部厚薄不一的“书籍”,那么不同故事里的山上神仙,帝王将相,达官显贵,江湖武夫,贩夫走卒,三姑六婆等,就像各色人等,都被压缩到了一本书中,才好让他们朝夕相处,最终在某一刻梦醒时分对视,面面相觑。
陈平安说道:“某人说过,我们感知世界的真实程度,很大程度来自记忆的深刻程度。”
余时务问道:“这个‘某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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