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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连雨,草木最知春。
在那改名为折腰山的山脚酒肆,与自家山头一并改了名字的山神娘娘宋瘠,施展望气术,远眺玉宣国京城。
她已经顾不上担心马氏的命途了,只是忧愁自己的折腰山毗邻京城,害怕被殃及,就是不知先前那一行人,会在京城内掀起多大的风浪,就怕这种动辄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双方一上手就不收手啊。那三个先前在此避雨歇脚的酒客,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白帝城郑先生的嫡传顾璨,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裴钱,他们哪个不是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一洲拔尖人物,撇开身份、实力不谈,宋瘠毕竟是位女子山神,因此对那年纪轻轻却名动天下的裴宗师最是仰慕,若非今天玉宣国这场变故,她能在自己铺子喝酒,宋瘠得多开心?宋瘠幽幽叹息一声,倒是羡慕起附近那些水神同僚了,至少可以稍稍远避风波,她提了提裙角,露出一双绣鞋,哀怨起那山中祠庙金身神像的“不长脚”了。
就在此时,门口凭空现身一个庄稼汉模样的老人,吓得宋瘠就要当场跪地行礼,毕竟这位可是顶头上司的上司,双方神位品秩差了太多。来者正是一洲西岳山君,如今该敬称为神君的佟文畅了,双手负后,率先跨过门槛,说道:“今日不谈公务,不必拘束,只是找个地方喝酒,你是主人我是客。”
宋瘠震惊之余,如释重负,立即愁眉舒展,有佟神君在此,她这小小山神的祠庙必然无忧了。
京城内,顾璨施展缩地神通,一步离开了皇宫,径直来到钦天监附近,也没有给那位名义上的婢女打招呼,只是如游人一般,独自逛起了这边的街铺,在一间卖善本的书肆内随便翻检书籍,选了一本托名某某真人的神仙书,给掌柜放在了显眼的位置,市井坊间,这类书籍还是比较不畅销的,顾璨随手翻开一页,是说那山中仙人如何烹煮几种药膳的,按照这本书上的说法,仙家的山野清供,大有玄妙,食之神爽肉不肥,可让浊气转为轻灵,久而久之,食客便可以身轻如叶,健步如飞,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顾璨笑着摇摇头,炼气士入山修道,想要达到轻身举形这一层境界,哪有这么简单,不过书中有句批注倒是不俗,等于一语道破了天机,古真炼仙丹,采药穷山川。
有娇媚女子,姗姗然步入铺子,故意一个踉跄,腰肢拧转,倒向顾璨怀中,顾璨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抵住那女子的额头,再一推远。看得一旁卖书掌柜瞪大眼睛,不曾想这位只看不买的客人,还是一位正人君子。换成自己,同样是伸手“搀扶”,慌乱之下,可保不准会按住那美人娇躯何处。
女子站直了身体,掩嘴娇笑道:“公子此行还算稳当?”
顾璨置若罔闻,只是与那掌柜问道:“铺子里有没有卖百剑仙印谱?”
掌柜一头雾水,好奇询问道:“是哪位金石大家编的?敢问是原钤本还是翻刻本?”
顾璨笑了笑,放下手中书籍,带着顾灵验离开铺子,走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粗略看过顾灵验此行的收成,一并收入囊中,给出一个不高不低的评价,“凑合。”
顾灵验从袖中摸出一枚山鬼花钱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还有这个。”
顾璨问道:“什么?”
顾灵验说道:“都是些古旧历书,不同年份的,还有些是跟历书相关的专业书籍,数算非我所长,我看着就头疼,便一股脑儿都装进了咫尺物。”
顾璨分出一道神识,检阅花钱内的储藏,粗略扫了几眼,只从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册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将那件方寸物抛还给她,“其余的历书,都给钦天监还回去。”
自上古起,人间王朝就开始有了编订和颁发历书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欢搜集这个,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历书。不过顾璨留下的,只是前人勘定、编纂的律历,还有一些附带的日躔月离表的校正,好像对历书并不感兴趣。见她满脸心有不甘的表情,顾璨与她大致解释了一下,“按照市井说法,如果搜集一甲子的历书,就会家遭回禄。”
顾灵验眨眼,“什么意思?”
顾璨说道:“就是宅子容易走水,发生火灾。”
顾灵验问道:“真的假的?”
顾璨说道:“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犯不着以身试法,验证真伪。”
似乎心情不错,顾璨难得在她这边多说几句闲天,“若是遇到星变导致的洪涝灾害,各国朝廷就会‘请出’一整套甲子历书,行压胜之法。所以钦天监用来储藏各朝历书的地方,就有了讲究,比如书楼名称的某个字,一般都会是水字偏旁,例如渊,源,溯、津等。”
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不已。
顾璨突然问道:“这枚山鬼花钱,哪来的?”
顾灵验嫣然笑道:“蛮荒天下也有仙家渡口和市井坊间好不好,还不许我踩狗屎捡个漏啊。”
山鬼,是为了与正统山神区分开来。请道观开过光的山鬼花钱,被视为纯阳之物,既可镇宅,也能悬佩。
哪怕是在山上,这类花钱都颇受欢迎,因为没有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顾虑,用以开炉镇库效果不错。
顾璨说道:“值点钱,好好留着。”
顾灵验问道:“公子还是没想好宗门选址?”
顾璨点点头,“不是小事,反正不急,多看几个地方好了。”
顾灵验笑道:“说到底,公子就是犹豫,举棋不定了。”
不惜与灵飞宫交恶,也要横插一脚,从青杏国朝廷手上,买下那处被说成是小书简湖的合欢山地界。
顾璨总不可能是嫌钱多烫手吧。
说到底,就是顾璨犹豫了,一个冲动,想要在将宗门选定在那合欢山地界,做点什么,好跟某人证明些什么。
只是理智又告诉他这种选择,属于不过脑子的白痴举动。
顾璨不愿意跟她聊这个,心思转移别地,自顾自笑了起来。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顾璨笑道:“宝瓶洲这边还好,消息闭塞,知道事情不多。墙里开花墙外香,在别地,有些说法,很有意思,都觉得他是书香门第出身,自幼就饱腹诗书,理由很好玩,‘君看百皕谱,岂是布衣语。’”
她掩嘴而笑,确实有趣。
顾璨继续说道:“即便了解他的大致出身,晓得他是泥腿子,也说是什么这就叫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陈君年少就慨然有立伟功于天地之志。’”
一想到这些溢美之词,顾璨就想笑。
她小心翼翼说道:“若非中土文庙刻意隐瞒,莫说是敬称‘陈君’,都有人尊称‘陈子’了吧?”
顾璨一笑置之。
“公子,有想过这辈子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只想过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举个例子呗。”
“比如你这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没有试过。”
天上下雨地上流,床头打架床尾和,哈哈。
到了一处,见顾璨停步不前,顾灵验疑惑问道:“公子,这是?”
顾璨说道:“等个人,约好了在这边碰头。”
顾灵验愈发好奇,“皇宫里边藏着高人?”
顾璨说道:“没有那么多漏可捡。国师黄烈,金丹境,我拉拢他来当宗门的供奉,熟谙山上风气和官场规矩,他可以帮忙处理一些庶务。”
顾灵验问道:“需要?”
顾璨说道:“白帝城当然不需要,但是我这座宗门需要。”
这是一处略沾仙气的京城名胜,名为月镜潭,养了各色鲤鱼,玉宣国京城百姓自古就有来此放生的习俗。水潭边构建一亭,亭额挂一古镜,楹联斑驳老旧得厉害,内容是那鱼虾鳖蛇不用避,此光只是照蛟龙。传言每逢明月夜,此地水面尤为皎洁明亮,波光粼粼,好像确实如楹联所说,并非虚言。方才顾璨没有走入凉亭,而是在附近的一处道观门口停步,夹杂于繁华闹市中,却是一处香火不旺的冷庙子,凡俗夫子路过就会错过的那种。顾灵验看着门脸儿很小的清净道观,此地门联也是怪的,一片精灵合有神,不知熔铸更何人。更像是半幅对联的文字……顾灵验瞬间了然,莫不是与那凉亭楹联才算合称一副对联?如此一来,顾灵验便对这名为“崇阳”的冷清小道观,高看了一眼半眼,可惜她不谙望气之术,看不出更多的门道,至于说什么嬉戏人间的高人在此隐居修道之类的,她是不当真的,更不上心,一来观内灵气稀薄,再者什么叫得道高人?她自己就是资质极好的玉璞,里边难道有仙人坐镇,飞升在此炼丹不成?
她转头望去,来了个……不算年轻的金丹地仙。
是这座道观的主人?
顾璨笑问道:“交接完毕了?”
黄烈点头道:“按照你的吩咐,跟薛逄照实说了,一听说是你,满脸吃着屎的表情,根本不敢说什么。”
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喻,似乎有点不妥当,老人赶忙笑道:“口不择言,见谅个。反正就是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好聚好散。”
顾璨说道:“以后说话可以随意点。薛逄尚且能够容忍一个扪虱脱靴的国师,我的气量总比他要略大几分。”
黄烈笑道:“这敢情好,来时路上,还在纠结,会不会被顾宗主给骗进门了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摇头说道:“你还是对我们白帝城不了解,外界传闻以讹传讹,做不得准的。白帝城之内,土生土长的谱牒修士外出做事,路子比较野,半路入城的山泽野修反而规矩重。”
黄烈小心翼翼说道:“我有无机会去白帝城内走马观灯一遍,能够看个大略风貌即可,实在是既好奇又憧憬,心神往之已久。”
顾璨说道:“以后白帝城的门槛只会越来越高,此事确实不太容易,但是可以商量,比如等你跻身元婴境再说。”
顾灵验好像才发现有这么一号人物,笑容嫣然,阴阳怪气道:“哎呦,了不得,竟然还是一位金丹老神仙。”
黄烈哈哈笑道:“马马虎虎,一般一般。”
顾璨瞥了眼她,提醒道:“说人话。”
她显然是个听劝的,姗姗然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奴婢灵验,见过前辈。奴婢跟随公子时日尚短,不懂规矩和礼数,恳请前辈赎罪个。”
顾璨介绍道:“她如今化名灵验,蛮荒妖族出身,玉璞境,资质不错。”
黄烈竟是半点不意外,郑城主他老人家的高徒,出门不得讲点排场啊?不过就是带个玉璞境的贴身侍女,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
想是这么想,老金丹心中难免惆怅,眼前这个貌似柔弱的年轻女子,终究是一位高不可攀的玉璞境啊,关键是她来自蛮荒天下。
黄烈忍不住好奇问道:“陈山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如白帝城一般,内里的真实景象,跟外界传闻偏差极大?”
顾璨笑道:“不用反复利用他来敲打我。”
黄烈头皮一紧,“不敢,顾宗主误会了。”
顾璨说道:“那就尽量不要让我误会。”
黄烈直到这一刻,才有点真正理解白帝城谱牒修士的独有行事风格。
顾灵验笑得花枝招展。
顾璨问道:“这里是?”
黄烈笑道:“这里啊,历史上曾是一处达官贵人捐钱建造的家庙,古名炼丹观,如今改叫崇阳了。”
顾璨点头道:“先前我见这里气象不错,当然是相对你们玉宣国京城而言,就叫炼丹观?难怪我就觉得这里是个炼丹的好地方,名字改得不错,估摸着是个高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前人故意选择此地,在此炼的是水丹无疑了,再名崇阳,又有几分增益。巨橐熔物,洪炉范金,紫光渐发,赤气逾深。估摸着以后会出现一位所谓的陆地神仙吧。至于以后是多久,到底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我是望气术一道的门外汉,就不清楚了。”
望气术,有别于一般的仙家术法神通,也与所谓的天眼通,跟脚、妙用皆是不同。这门手段,类似符箓一道,门槛颇高,讲究学道人的天资和根骨,成与不成,仿佛不在人力,只在天定。唯有山水神灵,便是不受朝廷封正的淫祠,却是塑了金身,立起祠庙,便可立即掌握这门道。除了各国钦天监,此外就是那些云游四方的奇人异士,相士之流。
黄烈说道:“进去讨杯茶水喝?”
顾璨摇摇头,“去别处逛逛,走到哪算哪。”
红尘万丈,熏染人身,天地熔炉,铸炼金丹。
世人都说神仙好,金丹一粒定长生。只是不知修道难,可能心炼得成灰。
一路行停,愁看柳色,逐春深长。
在那陈平安的心相天地内。
只见城头上,马苦玄身后站着一个周密,似那山水间的一尊淫祠神人,金身熠熠,笑容恬淡,好像就只差没说一句终于再会了。
虽然心知必定是假,可陈平安还是心情古怪,皱眉问道:“怎么做到的?”
马苦玄老神在在道:“叫魂。”
马苦玄眼神炙热,就像出了一个天大的谜底难题让陈平安去解,“你记性不是一直很好嘛,以前杏花巷泥瓶巷附近,不常有这类事,忘记了?孩子受到惊吓,丢了魂,父辈就牵着他们走在街巷和野外,一路呼喊名字,好帮迷却道路的游魂归家返身。人间多少祖传手艺,失了传承,我不过是重新捡起来罢了,效果如何?吓了一跳吧?能够让见惯了大世面的陈隐官陈剑仙,如此心生忌惮,不枉我如此处心积虑,耗费阴功无数,不亏。”
陈平安问道:“想过后果吗?”
世间修道之士心心念念的天人感应,说的都是人与天地的共鸣,你马苦玄就不怕占据天庭旧址的在天周密,与人间起了连接?分出身来,降临大地?生出个万一?尤其还是在这三教祖师已然散道的关键时刻。
马苦玄就像听到一个最好玩的笑话,“你都杀上门了,还劝我不要破罐子破摔?我留着这类杀手锏干嘛,明年上坟祭祖的时候用啊?”
陈平安默然。
马苦玄死死盯着那个记仇记这么多年的家伙,沉声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立即退出马氏家族,旧仇一笔勾销,我也会劝说他们断了享受香火祭祀、成就神道不朽的念头,一日日形骸衰老,寿终即正寝。要么你为了报一己私仇,不惜冒着将整个人间拽入漩涡的风险,与我为敌,当然,只是有这个风险,我可没说身后叫魂而至的这位,一定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祸害了人间。你,可以,赌!”
陈平安说道:“你想岔了,我所谓的后果,跟此方天地干系不大,燕子衔泥似的白手起家和收拾烂摊子,我都比较擅长。我说的是你自己,就这么想要明年清明,马研山和马月眉,给你这个被他们视为家族顶梁柱的兄长,敬几杯酒?杏花巷马神婆,于我有接生之恩,你奶奶可以不念旧,我却要念这份情,此事归根结底,虽是一桩买卖,是她做过的众多生意之一,但是我年少时曾听人说过,我娘亲生我那会儿,过程并不容易,颇为凶险,所以我爹当年才会一受邀请,就离开原先的宝溪窑口,跑去你们窑口当师傅烧瓷器,收徒弟,就是因为记念这份恩情,杏花巷马氏有杏花巷马氏的家教,我们泥瓶巷陈氏也有我们自己的门风。所以我才一直劝你,劝你不要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可以等着你以后来找我报仇。”
马苦玄沉默片刻,说道:“那你也想岔了,我并不想着有朝一日给他们报什么仇,只因为是他们把我生下来的,我只想着报恩,还上这笔债,就跟他们两清了。所以你登门复仇,这就我们间的一个死结。少年时我为何会赚那一袋子钱,要故意泄露你跟宁姚躲藏在神仙坟的消息?难道我会贪图那点金精铜钱?我为何明明觉得你我是同路人,整个骊珠洞天的同龄人,看你最是顺眼,却要故意加重双方因果,就是为了你我在某天相见,可以早点分出生死,不要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不管死了谁,就可以把两家的恩怨一并结账了,结果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
马苦玄略作停顿,才缓缓说出两个字,“失望。”
陈平安说道:“马苦玄,纠结的不是我,其实是你,因为你一直不认可和接受自己的根脚,你内心深处,无比憎恶自己历历分明的那种来历,也看不见明天的命运,所以你才会跟境遇相同的余时务成为唯一的朋友。既不接受自己的来处,又找不到自己的去处,你在这世上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既然昨天都是错的,那么明日就会做多错多。所以你一直在等今天。”
说到这里,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卷起两只袖子,“我知道这种滋味,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是同路人,至少人生道路上有很大一段路程,都是相同的。”
马苦玄说道:“可惜我们注定不是朋友。那就彻彻底底,让苦等已久的‘今天’痛快些。不要变成你们酒铺的那种青神山酒水,谁喝谁皱眉,我喝过,还是专门找人捎带了两壶,太坑了。”
陈平安微笑道:“这种混账话,一听就不是爱喝酒的人说出口,喝酒要看地方。在酒铺只需掏出一颗雪花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地喝完拉倒,跟找朋友托关系,从剑气长城过倒悬山,带到宝瓶洲,送到真武山你手上,同样的酒水,能是一种味道?你期待的就不是一颗雪花钱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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