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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如一双永恒的眷侣。若是倒悬观之,星河璀璨,万家灯火。大地山河,宛如藻井。
剑光一闪,陈平安伸手接住传信飞剑,看过内容,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谢次席是懂自家山主的,“捡着钱啦?”
陈平安将信封递给谢狗,点头笑道:“算是吧,好事成双。”
原来云岩国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那边,终于有了个不小的利好消息,辛辛苦苦开凿大渎,各方势力一路搬山引水,某个虞氏王朝的藩属小国,就在这几天,竟然无意间发掘出了一座僭越礼制的陆地龙宫遗址。气象宏丽,几乎可以与三千年的四海龙宫相媲美,其中蕴藏的数丛万年珊瑚,更是世所罕见,此物可谓价值连城,是一座天然的百宝阁,能够悬缀件件灵宝,还可以炼制为剑架,诸多妙用,匪夷所思。
既然不是一般的值钱,那么这座陆地龙宫的最终归属,就很值得玩味了。
谢狗看过种夫子亲笔的书信,哈哈笑道:“没了青壤这几个搅屎棍,桐叶洲运势一下子就好转了啊。”
她随即问了个关键问题:“先前与玉圭宗他们一起签订的盟约里边,有事先讲清楚这种情况的处置方案吗?”
陈平安点头说道:“当然得有,必须有个事先大家都认可的大致框架,不然财帛动人心,该谈钱的时候谈感情,不就伤感情了么。连同洞天福地在内,各类上古道场、仙府遗迹所在地的国家,可以占据两成收益,等于是他们的祖产,若是位于某个仙府门派地契清晰的地界之内,也可以分走两成。其实一开始,我们崔宗主是觉得划走两成就够讲义气了,让当地国家和山上门派自己商量着分账,大泉姚氏和蒲山叶氏都没答应。玉圭宗倒是想要争上一争,见我们青萍剑宗都没意见,就算了。至于剩下的,就按照青萍剑宗、玉圭宗和大泉姚氏等势力的砸钱力度,根据各自所占比例,得到与之匹配的分红。当然某国、某个仙府,可以将各自的两成红利,就地转手买卖,寻找下家,换取现钱。”
谢狗咧嘴笑着,一谈到钱,咱们山主的精神头就格外好哇。
谢狗搓手问道:“龙宫禁制重重,若是由我们这边来开门,能不能多分到一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自家次席供奉对于赚钱一事,还是很上心的。
由于龙宫的山水禁制,一向是各种遗迹、秘境当中最难破解的,所以虞氏王朝那边根本不敢轻举妄动,随便“开门”,就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来地脉震动等一连串,反成祸事。所以暂时还没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估价。
世间隐居的得道之士,开辟了道场,却不得不承认此生大道无望了,因为不愿就此断了道统,或是希冀着后世有德者、有缘者得之,帮忙传下法脉。或是心存一丝侥幸,想着兵解转世的后身,有朝一日能够重游故地,再续道缘,重新登山修道,只要成功,“今身”在修行路上,就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所以这类无主的道场,往往都会留下一两条线索,不至于是条绝路。
反观大小龙宫却是公认的藏宝之地,陪葬意味更重。历史上擅自开启废弃龙宫,导致山水震动、殃及一方的惨事,比比皆是。
就说白登藏身的那座龙宫,如果不是陈平安刚好在附近,当时又有陆沉负责开路,国力强如大骊王朝,也不敢掉以轻心。
陈平安说道:“估计轮不到我们动手,如今冯雪涛和嫩道人都在京城。”
一个是玉圭宗的记名供奉,一个喜欢显摆,这两位飞升境,就成了开启龙宫重重门扉的最佳人选。
其实某位飞升境更适合,只是化名景行、担任姚氏皇室供奉的仰止,已经离开京城,显然是先前谢狗在云岩国边境的现身,惊动了这头大妖,选择避而不见。
这笔账很好算,小陌加上白景,仰止就算身边有朱厌助阵,肯定也只有跑路的份,甚至还要担心跑不跑的掉。
就在此时,南婆娑洲方向,有一股磅礴道气直冲云霄,霞光万丈,空中出现了一个紫金色的漩涡,有一点金光冉冉升起。
有那仙乐缥缈、玉磬长鸣,天女散花、仙官降福的祥瑞气象。
又有人证道飞升了。
此人所在道场,数以千计的弟子门徒,抬头望向那幅瑰丽画卷,眼神迷离,如痴如醉。
等到那位得道之士重返山中道场,他们终于回过神来,齐声高喊,恭贺老祖飞升……
陈平安只能凭借望气术,看个大概气象。
谢狗不知用了什么秘术,看得津津有味。
千奇百怪,纷至沓来。祥瑞神迹,灵宝机缘,应运而生,多如雨后春笋。
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乘鸾飞升。
作为陆沉的亲传弟子,曹溶在海上白日飞升。
老龙城的苻畦,刚刚出关,跻身仙人。
桐叶洲这边,也有返回浩然没多久的女冠黄庭,无甚修道瓶颈,她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成为一位道门元君。
谢狗没来由喃喃一句,“单相思就像牙疼。”
陈平安问道:“又是老厨子说的?”
谢狗埋怨道:“别总是一口一个老厨子,对老朱先生尊重点。”
陈平安笑道:“你也不用拐弯抹角,旁敲侧击,你跟小陌结为道侣,我当然是乐见其成的,能帮的肯定帮。”
谢狗眉开眼笑,笑得很谄媚很狗腿,抬臂做了个手掌攥拳的姿势,“朱先生说了,关于男女情爱一事,山主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宗师。手拿把掐!”
陈平安哈哈笑道:“仙槎前辈信这个,你也信?”
当年在桂花岛,还是少年的陈平安,极少数跟人吹牛皮不打草稿。当时就把顾清崧给唬的一愣一愣。
谢狗问道:“山主好像很怕碧霄洞主?”
陈平安说道:“当然敬畏。何况我这个当山主的,还要为魏羡他们几个多考虑考虑。说话做事,就拘谨了。”
谢狗说道:“担心他们是牵线傀儡?那就直接开口说呗,有小陌在,碧霄道友怎么都会卖你个面子,是山主觉得求人,脸上挂不住?”
陈平安说道:“如果可行的话,我早就说了,面子值几个钱。但问题在于老观主未必愿意接受这个,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我怕适得其反。”
谢狗点头道:“倒也是,碧霄道友的脾气确实怪了点。”
不收徒,不传法,孑然一身,知己寥寥。
又比如蛮荒天下大肆攻伐浩然的时候,硝烟四起,留着不走。
等到浩然天下的世道太平了,反而要去乱象已起的青冥天下。
图个什么?嫌弃道力太强?故意消磨自身道行闹着玩啊?
其实还有一个很关键的缘由,碧霄洞主似乎对自家山主,比较刮目相看?
谢狗提议道:“山主,反正无聊,咱们不如去隔壁山头蹭点酒喝?”
陈平安说道:“跟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不还是无聊。”
只是谢狗已经撤掉了障眼法,陈平安也就由着她,没有刻意补上遮掩行踪的阵法。
那边一个个眼中都充满戒备神色,荒郊野岭的,身边突然冒出俩人,搁谁都紧张。
谢狗从袖中摔出一条丈余长短的五彩绫缎,掠向相邻山头那边,如彩虹跨空,不断拉伸,貂帽少女走在“桥上”,笑容灿烂,抱拳喊道:“诸位道友莫慌,我与师兄都是光明磊落的正道人士。”
她已经打好腹稿了,是一个不知名小门派的天之骄子,与师兄一起寻访同道,顺便斩妖除魔,这一路行来,斩获颇丰……
编故事嘛,谁还不会呢。
唉,山主人呢?
众人只见那不知根脚的古怪少女,突然一跺脚,才走到半路就掉头狂奔,收起那条品相不俗的彩缎灵宝,着急忙慌道:“师兄等我。”
她拥有一种天生的直觉,近似佛家的天眼通,能够看见大修士的真身、法相等诸多异象,了无障碍。
山那边的一个模糊青色身影,她哪怕只是惊鸿一瞥,就已经道心不稳。只是对方身形一闪而逝,她来不及多看。
但是那个以彩缎架桥的“少女”,落在她眼中,对方就像一尊十六臂女子神灵,蕴含着恐怖的蛮荒气息,让她喘不过气来。
而那个貂帽少女转身离去之前,分明看了眼自己,点点头,似笑非笑。
追上已经远在百余里外的山主,谢狗说道:“是个凑合的修道胚子,可惜仙缘差了点,没能进入宗字头的名门大派。”
谢狗所谓的凑合资质,不出意外的话,肯定是地仙起步了。先前听他们聊起山上事,他们敬若神明的仙长、德高望重的前辈,也就才是两位金丹,那几个让他们觉得可望不可即的年轻俊彦,所谓的修道巨材,就只是观海境。
谢狗其实拥有数种形态,当下貂帽少女姿容,是一种,属于一种自我压胜。
另外一种,就是在剑气长城,她对上鬼仙郑旦的姿态。远古岁月里,白景多以此身现世,行走大地。
今夜被那女修看了去的第三种形态,更像是谢狗的法相。第四种,当然就是谢狗的妖族真身。
此外还有一种谢狗只在与人搏命时才会呈现出来的圆满状态。
小陌那么一个喜好与强者问剑的,对上白景,不也只能跑去落宝滩那边躲着她。
老瞎子眼光何其高,评价白景,可不低。
陈平安问道:“坐象牙凉席的那个女修?”
谢狗摇头道:“满脸雀斑的那个,给前者当绿叶的。”
陈平安想起先前在河边的遭遇,记起那位翠袖黄冠女仙的厚此薄彼,开了个玩笑,自嘲道:“吾好以貌取人。”
谢狗问道:“我回头跟崔宗主打声招呼,让他留意一下?”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在山上,不是必须更换谱牒才能去别处道场修道,就像螯鱼背那边的珠钗岛谱牒女修,就可以去莲藕福地修炼,她们还在龙舟翻墨、牛角渡包袱斋帮忙,类似官场的借调,或是在某座衙门某个官位的“行走”。一般有这种历练资格的练气士,往往都是小门派里边祖师堂精心栽培的嫡传弟子,大仙府也愿意对她们礼遇有加,乐得作嫁衣裳,而后者于情于理,都会在未来的修道路上,将前者视为半个娘家。
于玄主动将丁道士他们送到落魄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当然,还有那个气呼呼而来、美滋滋留下的灵飞宫温大宗师。
如今温仔细已经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温仔细不知道怎么想的,落魄山也没给他发薪水啊,反而被郑大风一次次杀熟来着,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温仔细竟然“以德报怨”,花了不少心思,精心编撰了一部拳谱,诓骗那些习武的孩子,说是江湖上入门的秘籍,属于基础中的基础,这要是都学不会,说明你们都不是练武的一块料。
他还与郑大风建议,让莺语峰跟花影峰的两拨孩子干架,每个月来上两次群殴,反正有他盯着,至多就是受点皮肉伤,不会伤到根本,到了跳鱼山,学到了多少拳,悟出了多少仙法,到底有几斤几两,总要拉出来遛遛看。作为莺语峰大师傅的郑大风一一接纳,而身为花影峰总教头的谢狗,对此也没有异议,只是她在私底下使唤那位甘一般,赶紧帮着八个学啥啥不会、干啥啥不行的孩子,开个小灶,教了几门速成的身法、仙术。
结果就是花影峰的修道天才们,对上那些下手狠辣且擅长配合的武学天才,输得一塌糊涂。
大感颜面无光的谢总教头,就跑出来散心了。
本来只是把去跳鱼山打短工,视为一件苦差事的甘棠,直接在花影峰搭建茅屋,不回拜剑台了。
郑大风亲自下厨,摆了三桌庆功宴,问他们痛打练气士,爽不爽?温仔细则提醒他们要胜不骄败不馁,故意将“败不馁”咬字极重。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郑大风与温兄弟推杯换盏,说能够大获全胜,一半功劳要归温兄弟。原来这场看似玩笑打闹的对阵,温仔细极为用心,事先帮忙绘制精确地图,设置埋伏地点,如何诱敌深入、何时何人何地展开包抄……都用上兵法了。
看来温大宗师在落魄山待得挺开心啊。
其实当时在庆功宴上,郑大风还提出了一点瑕疵,觉得他们差了点演技,说要知道在你们这个岁数的时候,咱们山主就已经如何如何。
屋檐下坐满少年少女的两张桌子,霎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竖起耳朵,低头吃饭。
关键是门口蹲着个白发童子,正在奋笔疾书,某年某月某日,跳鱼山武把头郑大风,对山主提出了公开赞扬,原文如下……
郑大风笑容尴尬,故作镇定,大手一挥,哈,喝酒喝酒,吃肉吃肉。
强颜欢笑,郑大风喊了声箜篌妹子,想要拉拢一二。白发童子站起身,收起纸笔,呸了一声,骂了句恶心!带着证据扬长而去。
带着谢狗一起进入云岩国地界,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好景,山清水秀,柳腴花茂。
路过一座暂时无主的荒废荷塘,熏风清凉,荷叶亭亭,想来旧时节,曾经遮却美人腰。
相信桐叶洲这块土地上的少年少女,都会越来越漂亮的。
有些人。
小心翼翼走在世道上,辛苦讨好这个世界。
我们都很害怕会伤害到这个世界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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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鳞渡的一间苍蝇馆子里边,有个眉心有红痣的白衣少年,与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正在同桌吃宵夜,点了一份烤鱼,再要了两斤散装的土酿薏酒。少年没个正形,蹲在长凳上,手持酒杯,念念叨叨,碎嘴个不停。那女子却是颇有气度,细嚼慢咽,沉默寡言,只是听那薏酒与美食都堵不住嘴的少年一味絮叨。
而那少年扯闲天的内容,口气比天还大,这就跟市井酒楼,桌上聊着动辄几百万银子的买卖差不多。
“皑皑洲的刘财神,跟商家老祖的范先生,其实双方所走的道路,本身没有高下之分。一个道在散钱,一个道在聚钱,都在人和的范畴之内。”
“传闻每一颗雪花钱的铸造和开销,都烙印着刘财神的一丝心念。当然只是传闻了。如果这是真相,也太吓人了。”
“刘财神如何合道,何时何地合道,文庙是管不着的。范先生就棋差一着了,没法子,礼圣规矩重呐,毕竟诸子百家都归他管。”
“先前范先生在宝瓶洲大把大把撒钱,便是商家一种微妙的试探,准确说来,是商家的一种勘验手段,当然,我们不必怀疑范先生的初衷和用心,他自然是心向浩然的,他自己看待钱财的态度,更是超然物外的。但是扛不住礼圣焉儿坏,范先生和商家散钱无数,几乎将半数家底都搬出来了,明明是有大功于浩然的,结果等到大战结束,到按功封赏,再到开启蛮荒战事,孤注一掷,押在了范先生的合道一事上边,好来一场水涨船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结果就是打了个水漂,半点动静都没有的,文庙只是抬升了商家的地位,所以整个商家就懵了。明摆着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蛮荒战场那边,商家子弟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撒钱?这可就是一个很揪心的问题了。范先生没说什么,那拨商家管事的,就合计着是不是给出半数家底还不够,那就赌一把大的?掏空全部的家底,这总算有诚意了吧?诸子百家当中,还有哪一家,能比我们商家更厚道的了?”
说到这里,崔东山笑眯眯问道:“大师姐,你猜怎么着?”
裴钱摇头道:“猜不到。”
崔东山缓缓说道:“商家自从成为诸子百家之一起,就没有穷过,如今成了个铁肩担道义、两袖满清风的穷光蛋,这种事,传出去谁信呐。但是礼圣一天不点那个头,范先生就一天没法子跨过那道门槛。花光了钱的商家,内部差点为此吵翻天,怨声载道,豪赌一场,别说赌大赚大了,一时半会儿连本钱都别想收回来,搁谁不憋屈,于是商家就有了分裂为数座山头的迹象,有赌红了眼的,不信文庙不点头,有想着赶紧变着法子止损的,与文庙在商言商,也有想要借机自立门户的,比如计然家在内的几条道脉法统。”
裴钱问道:“那位范先生,是怎么个态度?”
崔东山自顾自说道:“你只要是求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不纯粹,就注定不成。可是无利不起早,天底下哪有不挣钱的买卖人,对吧,大师姐?”
裴钱心不在焉说道:“对的吧。”
崔东山笑嘻嘻道:“前不久刘幽州鬼迷心窍,跑去跟顾璨混了,不然他肯定要来大师姐身边晃悠几下。”
裴钱疑惑不解,“他真喜欢我?不是你们瞎起哄?”
崔东山笑道:“喜欢千好万好的大师姐,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裴钱摇摇头,神色认真道:“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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