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根本就不是鸾鸟?”齐峻眼睛发亮,“也对,那鸟虽有五彩,却并不以赤色为多,鸣声虽清脆,却也难说是合五音之节——那是什么东西?”
知白意味深长地点头轻笑:“东方有鸟,名为谏珂。其为鸟也,文身而朱足,憎乌而爱狐。”
齐峻陡然记起:“那日在昭明殿园中,周才人穿的就是白狐裘!是他们联手欺君!”
知白撇撇嘴:“谏珂虽非鸾鸟,却也一样稀有,能飞至此地不过是偶然罢了。且我看,国师根本不认得什么鸾鸟,不过是在典籍中看过只言片语,断章取义罢了。只怕在他心中,当真以为是鸾鸟下降呢。”
“那你让人给我做狐皮披风,是想……”齐峻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倘若鸾鸟下降,绕他不去,岂不是证明……
“是啊,披风应该已经快做好了,殿下只要去昭明殿——”
“不急!”齐峻突然伸手压住了知白的手,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虽然谏珂不是叶氏召来的,可我总觉得真明子突然提出祭天有些不对。谏珂要用,可不是随便就用的。此次万寿节后,叶氏偃旗息鼓,必然是在谋划着日后起复。如今鸾鸟下降,正助了周氏腹中胎儿,他们必然要趁势再起。其实周氏腹中胎儿根本不足为惧,一来不知男女,二来我与二弟皆已成年,安有弃成年皇子而择幼子之理?除非父皇能活到幼子成年!”
他忽然住口,转眼看着知白:“父皇的寿数,可还有二十载?”
知白缓缓摇头:“陛下服食金丹,断不能长寿。”
齐峻神色微有黯然。敬安帝于他不能算是个好父亲,可是毕竟是血脉之亲,或者他私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尽快承继大宝,可是真的听说敬安帝命不久矣,他又不可遏止地有些难受。
“既然如此——”齐峻深吸口气,压下心中那一丝酸涩,“叶氏这样捧着周才人腹中胎儿,八成便是障眼法,是要引着我与母后去对付周才人。否则,叶氏自有儿子,还有两个,如何会希望周才人之子继位呢?再是依附自己之人,也不如自己的儿子好。”
知白眨眨眼睛:“殿下的意思是说,贵妃这是声东击西?”
齐峻冷冷地说:“至少我可确认,叶氏亡我之心不曾有一日停歇!”从前叶氏压在中宫头上的时候她都不曾停歇,更何况眼下东宫日盛而两仪殿失宠呢?若此时叶氏还不出手,难道会眼看着他登上大宝不成?
“难道还会有行刺?”
齐峻摇摇头:“行刺可一而不可再,何况若是此时我因行刺而身亡,父皇必会疑心叶氏,如此一来,齐嶂也就废了,别忘了,贤妃那里还有个三皇弟呢。”鹬蚌相争,从来都是渔翁得利的。
知白挠挠头,实在想不出来除了行刺之外还有什么办法。下毒?这法子与行刺其实异曲同工。镇魇?有他在,谁能得手,何况真明子也未必真有这本事。
“这些全都不成。”齐峻唇角挂着冷笑,“若想我死,就得死得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否则叶氏便永远脱不了干系。”
知白听得更疑惑了:“光明正大?”他仔细看了看齐峻的脸,迟疑着道,“殿下命线虽然已不可查,但眼下印堂红润,气运正佳,绝非横死之相。”
齐峻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所谓死得光明正大,乃是我自己死不成?你可知道,此次祭天,因骊龙现世鸾鸟下降,其隆重更胜往年,其中——”他语声里带了点讽刺,“国师功不可没,提出了不少新规矩。如今礼部都无据可考,只得让国师去布置祭台了。”
知白还在迷糊:“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做手脚?再说,祭天不是陛下的事吗?”
“父皇近日风寒加重,若是到时不能亲祭呢?”齐峻冷冷一笑,“若是国师提出代祭,我难道能让齐嶂登上祭台不成?”到时候,祭台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祭台上会有什么机关?”知白想不出来。关于如何杀人害人,他的脑袋便觉得很不够用了。
“我也只是猜想……”齐峻抬头看着窗外,那是昭明殿的方向,“你还记得昭明殿的雷击吗?”
知白悚然一惊。当日他收了那小中人的残魄,用扶乩之法问了问,才问出那雷击的真相。虽然因为只是残魄,扶出来的乩语也是支离破碎,但这雷击乃是火药之法却是无误的,小中人就是去点起火药的时候被活活炸死,直到死了,他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做了牺牲。
“殿下的意思是——祭台上……祭台上哪里能埋火药呢?”
“你不知祭天的规矩。”齐峻摆了摆手,去年知白刚到宫中,虽然为皇后延寿技惊四座,到底根基还浅,并未能参与祭天,自然看不到,“祭台是汉白玉石砌成,自然无处可埋火药,但祭天需用九鼎,这九鼎中主鼎有半人多高,两人合抱之围,里头大半都是香灰,想要埋点火药实在不难。”更要紧的是旁人多半不知木炭硫磺之类凑起来便是火药,便是见了也未必能窥破其中奥妙,一旦炸过,谁还会管里头有什么呢?
知白打了个冷战。他见过尸体,从前在山中修行,野兽的尸身是见过的,进山被野兽撕扯吞噬的尸身也见过。所谓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虽自诩万物之灵,在天眼看来却与草木虫蚁无异。修行之人眼中万物平等,且生死本有命,半点不由人,纵然是看见了稀烂的尸身,也不过是掬些黄土埋了,让人入土为安,再念几句往生经罢了,知白心里,对此素来是不起波澜的。所谓慈悲,不过是慈悲二字而已,他可以耗损修为给全宫枉死的中人宫女们超度,可是他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感触——此时此地此因而死,在人看来是冤枉,在天看来却是命数,与那些寿终正寝之人并无两样。
但是此时此刻,想到齐峻也会被一声轰响炸为焦尸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当初在昭明殿,看见那个被炸得半边身子都焦炭一般的小中人时,他只有一丝叹息罢了,可是此时再回想起来,只要稍稍想到那张半面焦黑的脸会换成齐峻的……
齐峻说了半天,才发现知白两眼发直神色空白,不由得打住了话头:“怎么了?”
“啊?”知白仿佛突然回神,情不自禁又打了个冷战,“那怎么办?若鼎中当真埋有火药,如何是好?”
齐峻莫名其妙:“方才我说的话,你竟都未听见?神游天外去了?”
知白报以更莫名其妙的神色:“殿下方才说什么了?”
他极少露出这种呆呆的神色,齐峻不由得有些担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角:“如何出了这些汗?”殿内虽烧起了地龙,但也不曾热到这个地步。再摸摸他的手心,也是一层冷汗,齐峻不由得就有些慌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一身冷汗?快传御医来!”
知白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然被汗湿了一层,软缎中衣贴在背上,一阵冰凉。他有几分茫然地由着齐峻把他架起来推到床上,心中还有些糊涂——这是,害怕么?这种感觉他只有一次经历过,那是他七岁的时候背着师父偷跑出去玩耍,却迎面遇上了一头狼。那正是隆冬季节,狼饿得肋骨尽现,看见他时一双眼睛都放出绿光来,死死地盯着他。而他把身体藏在枯树后面,看着那狼一步步靠近,身上的冷战从头到尾都不曾停下来,直到师父赶来,他才发觉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汗浸透了。只是,齐峻明明也不是狼,为什么他此时此刻,会如此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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