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全家被围,入狱。
徐家成了这场宫变中最大的功臣,徐家族长为救驾而死,引天下人唏嘘。
沈家等其他世家,在这场大变中也或多或少有损失,但损失之后,熬了过来,必有所得。
再晚上时,圣旨已下。言陛下失望震怒之余,将太子废为庶人,伏诛。
至此,这场混乱,达到了徐时锦最希望的结果。听到“伏诛”二字,她神情微微晃了晃,很快平定下来。
“太好了。”迎上关心她的刘泠目光,她露出笑。
徐时锦说,“接下来,便是沈昱要做的事了。”
是啊,太子落马,陆家落马。之前负责这些事的沈昱正好在邺京,有一线生机,他都会帮徐时锦洗清身上的冤情。他希望还徐时锦清白之身,好让徐时锦能找到机会,重回邺京,光明正大进入大家的视线。
所以他继续留在沈家。
他却不知,徐时锦根本没想回邺京。
徐时锦说,太子已死,她没必要留在刘泠和沈宴家里了,她打算离开。刘泠强行留她一天,要宫中太医给她诊断,看她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宫中太医再次来沈府问诊时,便给徐时锦看了诊。结果正如徐时锦所料,她身体在一天天坏下去。正是毒所致。太医倒是产生兴趣,问徐时锦是什么样的毒,想研究研究。他甚至邀请徐时锦回府,想研究她的病。
徐时锦拒绝,她不想呆在邺京。
她跟刘泠说,“我以前在邺京,算计来算计去,很是厌烦。出了邺京,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更有意思的事情。我生命所余不多,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邺京。我也想换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如果留在邺京,我知道我又得回到过去的生活中。”
太医万分遗憾,在刘泠的请求下,再加上他自己对医术的追求,他给徐时锦介绍了民间一位神医,说,“那是我的旧年好友,专攻各种奇怪的毒。当年报考太医院时,因脾气耿直得罪人,太医院说他医术阴郁,留而不用。他自有傲气,言太医院不用他,他一生不入邺京,就算陛下亲自去请,他也不会来邺京的。”
徐时锦笑,“这倒是个有趣的人。”
太医摸着胡子笑眯眯,“当然,陛下也不可能闲的无聊,去请一个乡野郎中来邺京。他医术再高,在陛下眼中,也到不了那个程度。不过姑娘你可以去试试看。我看你言辞有趣,虽然他脾气坏,但你说不定能说服他,帮你看看你体内的毒呢?”
“多谢。”徐时锦说。
得了线索,徐时锦便提出离开沈府,自行离去。刘泠神情迟疑,仍不愿意。
徐时锦说,“阿泠,你怕什么呢?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吗?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求死。我余生会努力给自己看病,希望我有重回邺京的那一天。希望我们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在邺京等你。”刘泠说,“我等你一辈子。等你回来的一天。”
她说的平静淡漠,徐时锦望着她,目光盈盈若若,似有波动。
徐时锦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向府门前的刘泠。她低头,温声,“阿泠,愿你郁郁青青,一生无忧。”
这是她对刘泠最大的祝福。刘泠过得越好,她便会越开心。
他们之间,有一个能有好结局,便是好事。
太子伏诛之事,当然不会像秋日问斩时,押到菜市场,让百姓一起围观。徐时锦是从徐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她没有像对刘泠说的那样,立即离开邺京,而是仍留在这里。她等着看太子死。
她在邺京的酒楼里住着,多多少少,听一些徐家汇报的情况。她现在还没有与徐家断了联系,消息一天天传到她手中,她得知沈昱重新入朝,帮她平反,帮徐家平反。徐家问她,想不想回来?
徐时锦笑一笑,拒绝。
新一任的族长亲自写信,“小锦,你父母的死,是家族做得过了。这些年,我们越来越看到当年的错误。但你要知道,家族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从来没有抛弃过你。你在邺京这些年,徐家暗地里,也帮你挡了不少刀剑。家族对你,和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你恨我们当初处决你父母的事情过分,但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你若在那个位置上,你也会那么做。徐家从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但你若认为我们错了,你更应该回来,证明我们是错的。小锦,你姓徐,徐家从来没有不管过你。你随时可以回家。”
徐时锦默默看完信,不做声。
她早就不怪徐家。
她越大,越明白这个道理。母亲死了,父亲也死了,年幼的她还被家族怀疑。小时候接受不了,长大后,越来越觉得这没有什么。她不怪徐家,可是也不能原谅徐家。事情本应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徐家却选择了最粗暴的方式,害死她父母。
从小到大,她对徐家,一直带着隐约的仇恨。
后来不恨了,却也不爱。
而现在,徐家如何,在徐时锦心中,更是不起波澜。
风雨满楼,她坐在客栈中,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比如沈家大公子忍辱负重多年,竟是早有谋略,揭穿太子伪善的那张皮;比如去年那个害死皇子的徐家姑娘,原来是被冤枉的,这才是正常的嘛,听说徐家姑娘还做过御前女官,怎么可能谋杀皇子;再比如,唐家积极地与沈家接触,想要联姻,听说唐家姑娘和沈家大公子算是青梅竹马呢,真是天作之合……
春雨绵绵地下,徐时锦得到最后一张纸条。
一刻钟前,太子已伏诛。小锦,他临死前,有话问你。
徐时锦一把掀开客栈的窗,往皇宫的方向看去。春雨下得淅沥,斜斜飞进来。雾濛濛的世界中,徐时锦望着皇宫的方向,好像看到少时的她,第一次见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走入殿中,目带柔光,向她看来,若春水荡漾。
少女时的徐时锦站在陛下身后,好奇又欣赏地看着少年刘望。他眉毛长而远,眼睛黑而青,鼻子挺而正,嘴唇饱满嫣红。少年的他清瘦如竹,他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在陛下首肯中,他递上折子。
少女的徐时锦走下数层台阶,从他手中,接过折子。那时她才入宫不久,第一次随陛下上朝,略有怯意。她宽长的袖子,不小心划过他的手,袖口的金线,在他手中晃了一晃。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徐时锦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
她的礼数不全,冒犯了他。少年殿下眸子半扬,只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发难。
那时徐时锦想,殿下真是一个好人。
后来她渐渐知道,那是个美丽的误会。他并非是好人,他只是正好不在意。
但刘望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对爱人的所有想象。
他要对未来有清晰而明确的认定,他要有雄心壮志,他不能万事随她转,他要强大,要有野心,要……
一切与沈昱相反的条件,都是徐时锦加诸于爱人身上的要求。
她也许并不是爱刘望,她只是爱这么个条条框框勾出来的人物。但刘望正好满足,少女时的徐时锦,就把自己的一腔爱意,全放到了刘望身上。
她一心一意地爱刘望。
又一心一意地怨刘望。
最后她又一心一意地想杀掉刘望。
刘望逼宫失败,他被关在冷落的小院子里,随时等着死亡。临死前,他想清楚了一切因果。内侍将毒酒送到他面前,他要人给徐时锦带去一句话,“小锦,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沈昱?是不是从一开始,你爱的就是他,你从来没爱过我?”
望着信中内容,徐时锦落落地笑。
她将信递到烛台前,微风细雨中,她看信纸一点点被火光吞并。她喃喃道,“我爱谁?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她撑起一把伞,出了客栈,走上邺京街头。
一切都结束了吧。
她的怨念、期望,都走到了最后阶段。
却并没有多少快乐。
心里空荡荡的,站在这街上,觉得自己没有归处可去。
街头起雾,人人躲雨而去,从徐时锦身边穿梭而过。徐时锦只慢悠悠的,在他们间走着。彩旗被雨淋湿,楼头窗子有客人的影子,地上水洼处,倒影的人影曲曲折折,不成画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归处。只有她没有。
徐时锦在雨中行走。
恍然想到去年的雨中,有贵公子在楼上向她招手,请她一叙。
想来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遥远。
她漫无目的、漫无边际地走着,想着明天就出京了。没什么必要留在这里了。
一路上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她这一生、她这短暂的一生,多像一场笑话。
天渐渐暗了下去,雨似乎也小了。千家万户的灯火,在徐时锦眼前亮起。她出神地看着,想着多久以前,她是不是也曾经拥有过这些。
再走一步,身后忽有人撞了上来,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徐时锦让开,一声没吭。她言语伶俐,她能瞬间安抚下小姑娘的惊惶。但此时此地,街头的人慢慢多了,她看着蹲在脚边捡花的小姑娘,很是疲累,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转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再一次,身后有人撞来。
这一次,她的手腕被拉住。
徐时锦僵了僵。
她站在桥头,桥下万家灯火,街上嬉闹。她撑着一把伞,风雨从她身边穿梭。另一只手,被身后的人握住。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将身后人的气息,传了过来。
两人静静地站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一会儿,徐时锦身子侧了侧,缓缓转过身。她手中的伞,一点点抬高,从衣领到下巴到眉眼,将青年的脸,映入她眼中。
灯火落在桥下河水中,落在青年的眼中。阑珊明暗,摇摇落落。
徐时锦看得出了神。
沈昱拉着她的手腕,面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冷声问,“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徐时锦将伞抬高,替他挡住发上的雨水。
她目光清幽,似河中灯影。水光晃啊晃,深深浅浅,万般温柔。
一把伞,撑在两人头上。人群在身边来去,雨去,风也去,空气微凉中,带着夜市的热闹。伞下,那个容颜苍白的姑娘,抬着眼,静静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你来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你像一滴泪,从我心头滑过。
我静静地等,静静地看。我怎么会不高兴呢?
万种怨怒,千般不舍,在她此言一出,也尽数从沈昱眼中消去。
他突地向前,将她抱入怀中。
他说,“我以为你走了。”
“邺京那么小,又那么大。我想找一个人,千难万难。小锦,你不能这样。”
徐时锦说,“我们去看戏吧。”
她微笑,“像小时候那样。”
“沈小昱,你陪我玩一会儿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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