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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谁?”尤利尔喃喃道。
使者没回答。他的身影在月光中消失,鬼魅一般在身后浮现。尤利尔心知自己来不及作出反应,然而他的手脚忽然变得很轻,空气也失去了阻力,周围环境中的一切物质都在传递出顺从的力量,驱使他提起了符文之剑。
锵得一声,犹如钟鸣。这一刻是今夜的零点。命运的零点。
剑横在前,挡住白骨般的剑刃。符文不断崩解,又不断重组,尤利尔咬紧牙关,格开了那把“钥匙”。
“不行!”他恳求。
使者恍若未闻。一剑接一剑,圣经与誓言碰撞,撕碎了神文。被揭穿真面目后,他下手更是毫无保留,学徒只得后退,同时对拉森喊道:“快跑!”
天文室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吟唱起咒语。身后的废墟里,一扇红门逐渐浮现,合页边似乎有鲜血渗出。他就要打开门……
尤利尔听见一声轻笑,手上的压力随之一弱。
“到我这儿来。”某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
月光下,地板上撕裂的痕迹渐渐溢出了暗红的水珠,滴滴流淌,迅速汇成细小的水网,涓流不断。眨眼间,这些水道串联奔涌,如同密密麻麻的血管,笼罩了大半个房间。
拉森变了脸色。他勐然抽手,看到红门化作一滩血水,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地板上,填满了最深的裂口。
真的是你。“帕尔苏尔?”尤利尔用梦呓般的口吻问道。
使者眼眶中的火焰暗澹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之圣女温柔的目光。她一步迈出,从高大的盔甲中走出来,距离学徒仅有半码。无声涌动的暗色波涛上,圆月高挂,窗栅将倒影切割得支离破碎。帕尔苏尔伸出手,无甲的指头搭在他的剑上。
她并没用力,尤利尔却觉手上力如千钧,不由得缓缓放下剑,生怕符文割伤了她……哪怕只是幻影。
“这不是训练了,尤利尔。”她轻柔地开口,“你会受伤的。”
学徒僵在原地。他想起在绘图室的惊鸿一面,雷鸣夜雨中,如幽灵般出现的人影。她的拥抱与抚摸,那些充满情感和抚慰的话语……原来都不是梦。
难怪乔尹根本没有过问帕尔苏尔的事,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别怕。”她微笑,“我是真的哟。”
“我……我们见过几面。”尤利尔语无伦次,“你认得我?我以为那些是我的想象,幻觉,是圣经的副作用。我根本……”
“我们在梦里就认识啦。”帕尔苏尔凑近他。神文这次无害地穿过了她的身体,尤利尔却能感受到她手臂的温暖。“那不只是乔尹的梦,还是我的梦。所以黑骑士有两个锚点,才让他骗过了你的眼睛。”她故意眨眨眼。“我总想着回家,回到圣瓦罗兰……苍之森。那里有一棵白蜡树,是我在获得圣女花冠时栽下的。它长得比莫尔图斯花园里那棵更高大,我能在梦中见到它。”
“那……梦里的……就是你?”
“是啊,亲爱的。”帕尔苏尔再次环住他。使者静静地注视学徒笨拙地俯下身,抓住她的肩膀。
被人拥抱的感受尤利尔不陌生,但帕尔苏尔是不一样的。他陡然间失去了全部意志,神秘,火种,神术……统统如朽坏的铠甲一般脱落。他仿佛赤身裸体,刚刚降生到这个世界,而她作为这世上第一个迎接者,正充满喜悦和希望地对他表示接纳。
尤利尔记得自己还是四叶城修道院的学徒时,他和同伴都在院子里等待。有人等来铁匠、裁缝、马夫或厨师,就此跟着他们离开。有人等来一封长信,选择留在教堂当修女。几个男孩等来立在后墙的无字石碑,他们更小的时候还在那儿撒过尿。当时这些孩子的哭声教所有人都心生怜悯。然而,来历清晰的同伴是少数,跟大多数人一样,学徒什么也没等到。
这不是他的错,只是有些东西出了偏差。原来她和乔尹一直都在里世界诺克斯,所以没人来找我。尤利尔明白了。他踏上列车,不是背井离乡,而是回到家去。是他找到了他们。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尤利尔闷闷地说,“为什么瞒着我?”
“很多顾虑。很多很多。”帕尔苏尔叹息一声,“在神国外,我很难亲自出面。好在有些事无需说出口,我们也都心知肚明。”
尤利尔受伤地望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实话,我也有点,呃,大概是害怕罢。万一你不同意怎么办?诸神塑造了你,我怎能将她们的杰作当成私人馈赠?”她继续用力,甚至踮起脚来。他们面颊相贴。“但你就是。亲爱的,我知道你就是命运的馈赠,是我们这辈子都没能得到的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我愿意?”尤利尔发起抖来。他竭力克制,但身体不听使唤。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不断生长——这时他看见地板上不断蔓延的鲜红的纹路。
……仿佛有冷水从头淋到脚。尤利尔喉咙一干,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轻轻推开她。“你……你想让我干什么?”
“没有你,家就不完整。”帕尔苏尔松开手臂,依然凝视着他。“亲爱的尤利尔,跟我们走吧,再也不分开。我从没当过妈妈,也许我没什么天赋,可我们总能得到幸福的,我们和你,我们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亲爱的,亲爱的!相信我吧。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建立我们的理想,所有人的天国。我爱你,我们需要你。”
她向他伸出手。
我等了这句话很久。尤利尔闭上眼睛。在十几年前,他向盖亚祈祷,想知道自己的来历。甚至在寻找艾肯,那个玛奈的孩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去想自己的母亲。她是什么人?是什么样?她爱我吗?会想念我吗?她真的存在吗?当这些问题只有最后一个有答桉,反而引起更为可怖的怀疑,引发更多令人心碎的问题,让幻想也变得胆战心惊。
于是当玛奈祈求时,他发誓为她,为艾肯,为自己寻回其他问题的答桉。
现在,尤利尔再也不用找了。他本就不是孤身一人。
“不。”他说,“不是现在。”更为汹涌的感情淹没了他,学徒不由得狼狈地擦了把脸。“不该是现在的。”
“尤利尔……”
“你要杀他,对吧?”他低声问,“先知死了,拉森先生不是先知,你们却要杀他。那罗玛怎么办?而且在神国里你能露面,在外界我见过你,帕尔苏尔,是通过仪式?神降?你干扰了罗玛的仪式吗?你把她怎样了?”
帕尔苏尔发出一声叹息,没有回答。
“我不能这么做。”尤利尔尽全力克制自己,“我不能,帕尔苏尔,我不能伤害他们。”即便是为了你。“你们已经杀死了先知大人,我从没想过……他帮过我啊。求求你,停下吧,别用这种方法。海伦女士快急疯了。”
“你擅自闯到这儿来,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心情?你不想见我们吗?”
“我错了。”尤利尔跪下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离他而去。“我错了,可这是不一样的。”泪水涌出眼眶。“拉森和海伦还活着,而你们,已经死了。”
帕尔苏尔颤抖了一下。
短暂的沉默后,她转过身。使者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好吧。”帕尔苏尔开口,“我办不到。你赢了。”
乔尹没回应。
她慢慢走回他身边,轮廓逐渐削薄,在月光中弥散。一簇幽蓝的火光在使者的眼眶中亮起,帕尔苏尔忽然伸出手,从他的脸颊穿过。她仰起头,“你后悔吗,我的骑士?”
“你的话太多了。”使者提起剑,与她最后的轮廓擦肩而过,走向往日的同僚。
直到尤利尔挡在面前。导师以严峻的目光审视着他,仿佛在问:你准备好了吗?你的剑锋利吗?你的信仰是否足够坚强,能够保护你的心灵?
不。尤利尔如在梦中。不。不。不是乔尹在开口,是教堂……四叶城的修道院教堂。铛。铛。铛。钟鸣过后,修士问,准备好了吗,年轻的孩子?准备为信仰付出余生了吗?现在,准备好的人,拿起你们的剑!
他本能地服从……
第一剑迎面坠落,寒光在粼粼血泊间闪烁,如铁锤一般砸开符文。第二剑诡异缥缈,轻柔地啮咬血肉,留下不规则的环形伤口。第三剑迸发出短促细小的嗡鸣,仿佛昆虫振翅,钻入灵魂之火,化为亮丽的绚光,只余灰尽带着灼痛拂过他的脸。
尤利尔如同置身校场。剑光和火光一同闪耀,寒冰与烈火,钢铁与符文。眨眼间,胜负已分。他手里只剩下一截断刃,无法保护躯体。剑锋掠过,鲜血自交错的皮肉裂口中涌溢而出,随后热量流尽,寒气倒灌,穿透骨髓。
但伤势并不致命。『灵视』昭示了武器的轨迹,它们就像命运的可能性延展而出的道路,有条不紊地摆在面前。尤利尔完全了解他的对手,知晓每一式该如何抵挡。可惜誓言终究不如圣经锋利,他的速度也太慢。
“够了!”拉森开口,“停手吧,尤利尔。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你走吧,你被开除了。这事儿和你没关系了。”
使者最后一扯武器,把剩下的一截符文也搅成了碎片。点点金光落在布满暗红水网的地板上。尤利尔自骨剑下逃开,获得片刻的喘息。对手静静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不会再做逃兵,阁下。”学徒用神术治疗伤势,很快血便止住了。“告诉他。高塔不会与寂静学派合作。你保证。告诉他。”
拉森握紧了拳头。“我本来只考虑胜利,秘密结社,秩序联军……即便我拒绝巫师,又能怎样呢?尤利尔,这世上从没有为一人而掀起的战争,也从没有人能中止已经烧起来的战火。我无法保证!我只能说我会安抚集会,我可以尽我所能,实现这个诺言,可……我毕竟不是先知大人。”
先知死于刺杀,你更希望为他复仇。尤利尔能读懂拉森的眼神。他最终没有再劝。
天文室教授盯着使者。“先知大人并没亏待你。”
“他是我们的敌人。”黑骑士平静地指出。
“他给了你理应得到的一切,收留你,让你得到了外交部,给了你夜语指环,甚至让你成为他的继承人……为什么?因为你是无名者?因为他最后选了我?”
乔尹瞥一眼角落里的尸体。“不用谢我,你升职了。”
“他信任你,才会让你进入神国。这里本来是绝对安全的,没人能找到圣者的国度,没人能在这里伤害他,他让你进来了!”
“是啊。”使者轻哼一声,“他自寻死路了。”
“你欺骗了他。”
一道奇异的神色掠过使者的眼底。“我成全了他。”
很难说“艾恩之眼”阁下是否会被三言两语激怒。关于嘲弄和挑衅,大家当然不陌生,但眼下栽培自己的导师死于背叛,凶手还在咄咄逼人、不打算罢手,见得此景,即便是以仁慈着名的盖亚也会着恼。尤利尔不由得分散注意给拉森,担心他冲动行事。
谢天谢地,教授没有失去理智。双方的差距摆在这里,占星师不可能是外交部长的对手。也许使者根本就在等他自己冲上来。
危险的沉默持续了几秒,尤利尔仿佛过了一万年。“我不怪你,亡灵。”拉森低沉地开口,“你有你的立场。我们毫无疑问是敌人,你没得选。”
使者眯起眼睛。
“但你并不是赢家,不死者领主。秩序是诺克斯的根基,无名者、加瓦什和深渊,都只是舞台上的角色,早晚会有下台的一天。即便你们占得上风又如何?只有活人才拥有未来,只有大多数人才能发出声音,只有历史的胜利者才能书写历史。”
大占星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失去了先知,克洛尹塔会陷入混乱,寂静学派却不会。现在巫师可以来总部夺走观景台的秘仪了,这都是拜你所赐。零点已过,若无名者的国王真的死了,那么就意味着拜恩此刻暴露在神秘领域中。拥有了两座秘仪的‘第二真理’伯纳尔德·斯特林大概会立即启动它们,谁会是目标?加瓦什?拜恩?甚至布鲁姆诺特?都没关系,你将会亲眼看到末日的魔光降临,而你所保护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一阵寒意爬上嵴背。尤利尔想起了那个谣言。“第二真理”曾图谋偷走高塔的观景台,以便用秘仪“以太之渊”威胁到诺克斯的每个角落。指环索伦把这桩事告诉他时,学徒竟一点儿也不意外。在乔尹的梦里,伯纳尔德·斯特林就是这样的人。圣者地位助长了他的野心,可没有顺带提高他的德行。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使者却想到了。他不为所动:“血咒损坏的东西,斯特林也不可能修好。我随时可以让它变成一地碎片。”
“我早知道,那天半夜你在观景台不是巧合!你和那巫师目的一致,都是为了秘仪。”提起这事,拉森嘴角抽搐了一下。“难怪你下手那么果断。”
尤利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以太之渊』是真正悬在拜恩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坠落。零点时分,国王的余荫业已消散……不。不能再想下去。先知大人死了啊!我究竟是哪一边儿的?
白之使的背叛给高塔造成了巨大打击,然而作为不死者领主,乔尹几乎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他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争局势,尤利尔心想,或许还没能确定胜利,但一些喘息时间对结社而言已经弥足珍贵。不过结社本可以继续藏匿起来,学徒至今也不明白乔尹为什么要封印国王,另寻方法来拯救结社。是帕尔苏尔的缘故?还是……
但不论如何,得知同胞安全的消息让他稍有安慰。直到拉森开口:“没有先知,拜恩的位置也已经暴露。我们早就找到了加瓦什,那儿是你准备的安全区域,但它也在劫难逃。关键在于。”他眯起眼睛。“没有国王,你保不住恶魔结社。不提尚存于世的两位圣者,七支点决不会与恶魔和平共处,否则这一千年的政策、积累下来的仇恨、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岂不都成了玩笑?”
使者以沉重的一剑作为回应,尤利尔苦不堪言地提剑阻挡,四肢传来脱力的疼痛。
“不会有人爱戴你们。”拉森语气冰冷,“不会有人认同你们,接受你们,唯一等待你们的只有火堆。秘密结社是恶魔的聚集地,里面的人是只相信同族的恶魔容器,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六亲不认、大开杀戒,而即便那一天还没有到来,你已经在这么做了。你的一举一动都在证实这点。光靠谋杀和恐怖主义是不能统治的,不死者领主,甚至对结社而言,他们需要你,却会爱着别人,不干脏活、拥有正面形象、和蔼可亲的人,比如原本的国王。他们到头来会责怪你杀害了他,因为你不值得他们支持。妈的,你以为狄摩西斯为什么选我?你像杀手,不像国王。”
“支持者只会见风使舵。”亡灵单手抡起圣经,骨剑摧枯拉朽撕开神文,尤利尔惊险地后退一步,才没被一分为二。“他们没用。”
“反对你的人却会层出不穷。”拉森宣布,“你会举世皆敌,找不到盟友。况且杀我很容易,杀死每个反对你的人却很难。总会有人接替这位子。听着,恶魔,秘密结社永远不可能成为第八个神秘支点。你们非我族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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