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点了下头。
玱玹的声音传来,“玟小六,滚出来!你再逃,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幻化成他们的士兵逃走。”十七在小六耳畔叮嘱。
十七点水为烟、化气为雾,他变作玟小六,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玱玹说:“你现在乖乖出来,我会考虑让你少吃点苦头。”
烟雾渐渐地从屋子里弥漫出去,越来越浓烈,形成了迷障,将整座客栈都困了进去。
玱玹气恼,立即命人破阵。
小六借助十七给的玉狐狸香囊,能在迷雾中看清楚路。
他变幻成一个玱玹的侍从,悄无声息地逃出了客栈。
小六向着东北方奔逃,他高高地举起玉狐狸香囊,一只大仙鹤落下,小六上了鸟背,仙鹤驮着他,继续向着东北方飞。小六频频向后张望,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玱玹的声音如春雷一般传来,“玟小六,和你在一起的人是叶十七,我杀个叶十七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情。”
小六长叹了口气,果然翻脸无情、心狠手辣,难怪轩辕王喜欢玱玹。
小六恢复了玟小六的容貌,策着坐骑返回。
没飞一会儿,就看到玱玹迎面飞来,他身后的囚笼里关着十七。
一个侍卫上前,小六束手就擒,玱玹盯着小六,冷冷下令:“打断他的双腿。”
侍卫对着小六的双腿各踢了一脚,小六双腿剧痛,软倒在地上。
“把他丢进囚笼。”
小六被塞进了囚笼,他爬到十七身边,“十七、十七……”
十七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小六检查了一下,放下心来,十七是因为以一人之力,和两个灵力高强的神族对抗,灵力耗尽,虽然有内伤,但没有性命之忧。
小六的腿痛得厉害,他靠到十七身上,自言自语地低声唠叨:“早知道这么辛苦都逃不掉,还不如不逃。但如果不逃,我又怎么能知道你愿意遂我心愿呢?可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如果你不要答应帮我多好,我就能痛快地斩断牵念了。如果刚才被围困住时,你不要让我独自逃多好!桑甜儿渴望着一个男人去拯救她,可其实男人根本不能拯救她,男人给了桑甜儿几滴蜜,把一种痛苦变成了另一种痛苦。生活对桑甜儿而言,就是个火炉,日日炙烤得她很痛苦,男人看似抱起了她,使她免于痛苦,但实际上,男人只是把桑甜儿的痛苦从被炙烤的痛苦变成了恐惧男人会放手再次被炙烤的痛苦,两种痛苦哪种更痛苦呢?也许很多女人会选择被抱着的痛苦,好歹偶尔有几滴蜜,好歹没有被炙烤了,好歹可以希望男人永远不会放手,可我不会!我宁愿被炙烤着日日痛苦。我的双手自由,痛苦会让我思谋着逃脱,可被人抱着时,我会因为恐惧他松手,用双手去紧紧抓他,会因为他给的几滴蜜忘记了思索。其实,最终拯救桑甜儿的仍然是她自己,不是男人!桑甜儿有一个我去成全,可谁会来成全我呢?神能成全人,谁来成全神呢?显然没有!我还是觉得躲在硬壳子里比较安全,我这辈子已经吃了太多苦,我不想再吃苦,再受伤了……”
一夜一日后,小六和十七被押送到五神山。
玱玹下令把他和十七关进五神山下龙骨建造的地牢,小六苦笑,看来这次的逃跑,真的让玱玹十分生气。这座龙骨监狱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进的。
狱卒们对小六非常不客气,明知道他腿上有伤,还故意去踢他的腿,对昏迷不醒的十七却不敢折辱,轻拿轻放地抬进了牢房。
看来玱玹虽然很生气十七帮小六逃跑,要给十七一点苦头吃,让十七明白轩辕王子的威严不可冒犯,却毕竟顾忌涂山氏,只敢囚禁,不敢折辱。
狱卒重重关上牢门,小六用双臂爬到十七身旁,不满地打了他几下,偎在他身旁。
地牢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小六闭上眼睛,腿上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可渐渐地,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小六醒来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死亡一般的黑暗让时间都好似凝滞了。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着,他轻轻动了下,听到十七叫:“小六,你醒了?”
“嗯,躺久了,有点难受。”
十七坐了起来,想扶小六坐起,牵动了小六的腿伤,小六痛哼了一声。十七搂住他,“你受伤了?”
“嗯。”
“在哪里?”
“腿上。”
十七摸索着去摸小六的腿,小六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忙说:“你身上有伤,别乱用灵力了。”
十七不理他,又去摸小六的另一条腿,小六不满,“你不听话!”
十七不吭声,随着他的手缓缓抚过小六的腿,小六腿上的疼痛缓和了。
十七扶着小六坐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坐得舒服一些。
十七问小六:“你不肯见高辛王,是因为高辛王见到你,就会杀你吗?”
小六明白,十七并不是想探查他不想见高辛王的原因,十七只是想确认高辛王究竟会对小六做什么,这样他才能考虑对策,确保小六没有生命之忧。小六沉默了一瞬,说:“高辛王不会杀我。”他这样拼命地逃脱,玱玹肯定也想岔了。高辛王曾斩杀了自己的五个弟弟,并株连了五王的儿女,有传言说五王有后代流落民间,玱玹只怕是把他当作五王之子了。
十七还是不放心,对小六说:“这世间看似越严重的事情其实越简单,逃不过利益二字,说白了不过都是生意,即使是轩辕王和高辛王,我也可以和他们谈谈生意。”
小六道:“我不想见高辛王是别有原因,十七,别再担心我的安危了,我保证高辛王不会杀我!”
十七听小六语气郑重,终于放下心来。
小六忍不住唇角噙着笑意,估计所有人都会因为被人紧张而觉得开心。
这座龙骨地牢因为建在山底,没有任何光源,几万年集聚的黑暗,带着绝望的死气。每个牢房都是个封闭的空间,没有一丝声音,好似整个世界都死亡了。
十七静静地搂着小六,小六安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跳。在这死亡之地,隔绝了所有红尘诱惑、所有人世牵绊、所有利益选择,让男人和女人之间本来复杂的关系变得十分简单,只剩下他与她。小六竟然觉得身有所倚,反而心里很安宁。
小六说:“干脆我们永远都不要出去了,就在这里面待着吧。”
“好。”
“好什么?”
“待在这里很好。”
“哪里好了?”
“只有你、我。”
小六轻声地笑,原来十七也很明白。这世上有时候很多的复杂在于环境,荒远深山里多的是白头偕老的夫妻,繁华之地却多是貌合神离的怨偶。
小六问:“十七,你是因为恩情才对我这么好吧?”
十七身子僵硬,迟迟没有回答。小六倚着他而坐,手放在他的胸口,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越来越急,好似就要蹦出来。小六依旧淡淡地说:“我救了你,收留了你六年,但这次你也算对我仁至义尽,等我们出去后,我们就算真的两清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去麻烦你,保证离你远远的……”
小六的嘴被十七捂住了,小六呜呜了几声,十七都不放,小六顽皮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掌心,十七像触电一样,立即逃开了。小六也被自己吓住了,半张着嘴,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两人都沉默僵硬。
好一会儿后,十七才声音喑哑地说:“我不会离开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离开?是想报恩吗?可我说了你的恩已经报了。”
十七没有回答小六的为什么,只固执地说:“我不会离开你。”
“难道你还想跟我一辈子不成?”
十七沉默了一瞬,低沉却坚定地说:“一辈子。”
小六叹气,“我是个男人,你不觉得自己奇怪吗?”
这次十七倒是回答得非常快,“你是女子。”
小六其实心里也早就感觉到十七应该知道她是女子,虽然不知道十七到底是如何知道的,“你怎么就这么确信?连相柳那么精明的家伙都不敢确认我是女子。”
十七轻声地笑起来,“因为他没见过你……”他忽然闭了嘴。
“没见过我什么?”
十七不肯说,小六越发好奇,“没见过我什么?”小六仰着头,摇着十七的胳膊撒娇,“没见过我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嘛!”
小六向来是一副无赖男儿的样子,第一次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态。虽然牢房黑暗,十七看不真切,可已经节节败退,他低声说:“我伤刚好转时,第一次用浴桶洗澡,你坐在旁边,我看到……你看着我的身体……脸烧红,我知道你对我……”
小六哎呀一声,用手捂住脸,“你胡说!我没有,我才没有!”
“我没有胡说。”
“你就是胡说,就是胡说,我从来不脸红!”
“我没有。”
十七向来顺着小六,这是第一次固执地坚持。小六不干了,扭过身子,不肯理十七,也不肯靠着十七,用行动表明除非十七承认自己胡说,她才会原谅他。
十七叫小六,小六不理他。十七拉小六,小六也不理他,他又怕她腿痛,不敢用力。
十七沉默了,小六也觉得委屈,小声抱怨:“这么点事,你都不肯让着我。”
十七道:“不是小事。”
小六撇着嘴,哼了一声。这都不算小事,那什么算小事?
十七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天之骄子。有女子苦练十年舞,只为让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远万里去青丘,一住七年,只为能和我下一盘棋。有人不惜万金求我一幅画,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师。我曾觉得那就是我。那人拘禁我之后,折磨了我三年,日日辱骂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不屑于去反驳,一直沉默地忍受他的折磨。他气急之下,说他可以证明给我看。他带我去了我曾去过的地方,每个白日,他把衣衫褴褛、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浑身恶臭的我放在闹市,人来人往,可真如他所说,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我。很多次,我看到熟识的人,用力爬过去,企图接近他们,他们或者扔点钱给我后立即憎恶地躲开,或者叫下人打走我。他大笑着问:‘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整整一年,他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我,我真正明白,剥除了那些华丽的外衣,我的确什么都不是。他知道我已经被彻底摧毁,把我扔进了河里,他没有杀我,因为他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有意识时,我在灌木丛里。我知道自己会就这样烂死,我只是想在死前晒一次太阳,我挣扎着往阳光下爬。我昏沉沉地睡着了,知道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也不想再醒来。但是,老天让你出现了……”
小六早忘记了生气,慢慢地转过身子,靠在十七的肩头,静静地聆听,十七的额头贴着小六的头发。“我睁不开眼睛,看不到你,我只能感受一切。你怕我害怕,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怕我尴尬,和我讲笑话。你轻轻地为我擦去汗,你把我抱在怀里,为我洗四年没有洗过的头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么恐怖丑陋,你却如同对待一件珍宝,细心地呵护。四年的折磨和羞辱,我自己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身体,甚至都不敢走出屋子。可那天我洗澡时,你看到我的身体,脸烧得通红。那一瞬我才觉得真正活了过来。没有了华服、没有了身份,可是在你眼中,我仍然是一个……男人,能让你心……”
小六大叫:“不许说!”
十七眼角有泪渗出,印在小六的发上,喉咙里却发出低沉的笑声,“你抱我出浴桶时,根本不敢看我。把我放在榻上,话都没说完整就落荒而逃。你说我怎么可能把你当男人?”
小六捶他的胸膛,低声嘟囔:“你个奸猾的!我一直以为你最老实!我被骗了!”
十七说:“那一日,我穿好衣服,推开屋门,走到了太阳下,看着久违的蓝天白云。在别人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举动,可于我而言,却是一次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小六,那时我就决定了,我永不会离开你。”
小六低声说:“凤凰涅槃,是昔日一切都化为灰烬,随风消散,你却无法摆脱你是涂山璟的过去。”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有个双胞胎大哥叫涂山篌,他自小和我不一样,他喜欢养猛禽斗恶兽,十分飞扬跳脱。我喜欢琴棋书画,更文雅温和,不过我们都很善于做生意,虽然手段方式不同,也只是各有千秋,不分胜负。因为是双胞胎,我和大哥一起学习、一起做事,免不了被人拿来比较,其实大哥并不比我差,也许我琴棋书画比他强,可他的灵力修为比我高,任何招式一学就会,但母亲一直对他很冷漠,不管他做什么都是错。因为母亲的态度,周围人自然也都喜欢赞美我、贬损他。大哥十分努力,几乎拼命般地勤奋用功,想得到母亲的赞许,但母亲对他只有不屑,甚至可以说自小到大,母亲一直在用各种方式打击羞辱他,我却不管做什么,都能得到母亲的赞许。我们长大后,在母亲的扶持下,整个家族的权势几乎都在我手中,母亲为我挑选了防风氏的嫡女为妻,却把我身边的一个二等婢女指给了大哥为妻,我为大哥鸣不平,大哥却像以前一样,为了讨好母亲,毫不犹豫地娶了他根本不喜欢的婢女,但母亲依旧对他很冷漠。母亲病危时,大哥服侍她吃药,母亲把药碗砸到大哥脸上,让他滚,说看到他就恶心。大哥终于忍不住地哭着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偏心,母亲辱骂他,说因为你就是不如你弟弟,你心思污秽、性情卑劣,连你弟弟的一个脚指头也比不上。没多久,母亲去世了。我很悲痛,可我觉得大哥更痛苦,他不仅仅是因为失去母亲而痛,还因为一生一世再无法得到母亲的认可。母亲去世后,大哥开始酗酒,不管谁劝,他都会说世上有个涂山璟已经足够,不需要卑贱没用的涂山篌,奶奶不想他毁掉,无奈下才告诉我们大哥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他是父亲和母亲的贴身婢女的孩子,那婢女生下大哥后就自尽了,因为大哥和我只相差八天出生,所以奶奶做主,对外宣布母亲产下了双胞胎。大哥知道这个消息后,不再酗酒颓废,开始振作,我因为对他心怀愧疚,对他很谦让,奶奶很欣慰,常常夸赞我仁厚,叮嘱大哥要多帮我。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年,奶奶打算为我举行婚礼,说等我成婚后,就对天下宣布我是涂山氏的族长。有一日,大哥突然来找我,说有要事相谈,我没有疑心,跟着他离开。等我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封闭的地牢里,灵力被封,四肢被龙骨链子捆缚住。”
十七一口气讲述到这里,那些残酷痛苦的折磨、无休无止的羞辱,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在黑暗中袭来,他的身子不自觉地紧绷。小六忙一下下抚着他的心口,轻声地说道:“这里不是那个地牢,我在这里,十七,我在这里。”
十七的头埋在小六的头发里,半晌后才平静下来,“被折磨羞辱时,我也曾想过如果我能逃出去活下来,必要他痛不欲生。可如果真是那样,纵然我活下来了,我也死了,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一个被屈辱和仇恨折磨的可怜人。幸运的是你救了我。不管我再残破丑陋,你都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照顾,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恐怖的伤痕,你都会因为我……羞涩脸红……”这一次小六没有阻止十七,而是静静地倾听。
“小六,我看到你,心里没有仇恨,只有感激。感激老天让我仍然活着,并且让我身体健全。我的眼睛仍然能看,能见到你耍赖扮傻;我的耳朵仍然能听,能听到你唠唠叨叨;我的双手仍然灵巧,能帮你擦拭头发;我的双腿依旧有力,能背着你行走。小六,我不想报仇,只想做叶十七。”
小六低低嗯了一声。
十七说:“我不想回去,大哥很能干,行事比我果敢狠辣,其实比我更适合做涂山族长,只要他在,涂山氏会很好。只要没有涂山璟,涂山篌就是最好的。可是,那天我跟你去了珠宝铺子,涂山家的生意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铺子是涂山家的,静夜叫破了我的身份,整个铺子的人都看到了我,大哥很快就会知道涂山璟还活着。我不想报仇,更不想做涂山璟,但大哥不会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会追着我,我怕他会伤害你和老木他们,所以我必须回去做涂山璟。只有我在,他清楚地知道目标在哪里,才不会乱射箭。”
小六叹息,“你不伤他,他却要伤你。为了自己的安危,应该杀了他,但杀了他,你会良心不安。看似他死了,实际上他痛苦一瞬就解脱了,你却要背负枷锁过一辈子,其实是你吃亏了。这么算下来,还是不能杀他。”
十七欢喜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静夜他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肯复仇。”
小六无奈地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仁善,我是精明。”
十七低声说:“你是为我打算的精明。”
小六哼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十七的气息有些紊乱,心跳也开始急促,小六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好意思说。小六也不催,只是如猫一般,蜷在他肩头,安静地等着。
“小六、我、我……我知道我有婚约在身,没有资格和你说任何话……我也一直不敢想……可、可是……我会取消婚约,我一定会取消婚约!你等我二十年……不、不……十五年,十五年,你给涂山璟十五年,十五年后,涂山璟还你一个叶十七。”
小六低声问:“怎么等?”
“你、你不要让别的男人……住进你心里。”
小六沉默。
黑暗中,十七看不到小六的任何表情,紧张地忘记了呼吸。
小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十七却不知道她的笑声是嘲笑他的荒谬请求,还是……
小六说:“你啊,太不了解我了。我的心很冷,外面有坚硬的壳子,别说十五年,恐怕五十年都不会让个男人跑进去。”
十七忙道:“那你是答应了?我们击掌为盟。”
小六懒洋洋地抬起手,十七先摸索到她的手在哪里,然后重重地和她的手掌击打在一起,击掌后,他没有收回手,而是顺手握住了小六的手,“小六,我、好开心。”他的声音微微地颤着,显然内心激荡。
小六忍不住嘴角也翘了起来,“你说凡事说白了不过都是生意,看到你这样子,我怎么觉得我这笔生意亏了?”
十七摇了摇小六的手,“我说越是看似重要的事情越像生意,不外乎利益,可唯情之一字,永不可用利益去衡量。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都是看似平常简单,无处不在,却又稀世难寻、万金不换。”
小六笑嘻嘻地说:“老听人家说涂山璟非常会做生意,谈生意时又风趣又犀利,我总不相信。你老是笨笨的样子,说话也不利落,今夜我算真正领教了。”
十七轻声地笑,他的笑声就如他的人,温柔、平和、纯粹。
小六说:“十七,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生意人,可我在大事上一直算得很清楚,我是个心狠的人,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心狠。你明白吗?”
“我明白。”
小六笑嗔:“谁知道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十七说:“我知道你不会给自己希望,不会先信任,不会先投入,桑甜儿愿意用虚情假意去赌一生,你却即使是真心实意,如果对方不珍惜,你也会舍弃。我愿意等,等到你愿意时。”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呢?”
“那就等一辈子。只要你别消失,纵使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好的。”十七微笑起来,小六对自己的确心狠,可其实她对别人一直都很好,老木、桑甜儿、麻子、串子……她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可她成全了他们每个人。
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这座大荒中赫赫有名的恐怖地牢本应该让被囚禁者度日如年,痛不欲生。
但小六和十七相依着说话,都不觉得时间流逝,十七很庆幸玱玹把他和小六关在了这里,让他有勇气说出他的奢望,他甚至内心深处真的不想出去了,他愿意就这样相依着一辈子。
狱卒的脚步声响起时,十七只觉得一切太短暂。
狱卒恭敬地请他们出去,态度和送他们进来时截然不同,抬了竹架子来,点头哈腰地想把小六抬到竹架子上。
十七不肯让他们碰小六,自己抱起了小六,跟在提灯的狱卒身后。
走出地牢时,白日青天,阳光普照,小六眼睛刺痛,赶紧闭上了眼睛。
小六听到玱玹问十七,“你想我以什么礼节款待你?叶十七还是……”
十七回答得很干脆,“叶十七。”
玱玹说:“随我来吧。”
小六睁开了眼睛,他们正走在山脚下,举目远眺,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一重又一重的浪潮汹涌而来,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碎裂成千重雪。
小六忽然心有所动,觉得有人在叫她,她对十七说:“去海边。”
十七抱着小六走下石阶,穿过树林,来到海边,站在了礁石上,玱玹并未阻止他们,只是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又一重海浪翻卷着从远处涌动而来,青色的海潮越升越高,来势汹涌,就在那青白相交的浪潮顶端,一道白影犹如驱策着浪花,飞驰而来。
白影在浪花上站定,是一个白衣白发、戴着面具的男子,他立在浪花中,就如站在朵朵白莲中,纤尘不染、风姿卓绝。
侍卫们哗啦一下全涌了过来,玱玹诧异地看着相柳,打趣道:“相柳,你就这么想杀我?竟然敢追到五神山来?”
相柳笑道:“此来倒不是为王子殿下。”他看向小六,“被敲断腿了?你干了什么,惹得高辛的军队鸡飞狗跳?”
小六这才想起相柳身上有蛊,她的腿被敲断时,相柳应该有察觉。
小六嘻嘻一笑,“就我这点本事能干什么呢?一场误会而已。”
相柳说:“脚下是大海。”
小六明白了相柳的意思,只要她跃入大海,相柳就有可能带她离开。但是,这里是五神山,高辛有很多善于驭水的神族将领,相柳一个人也许还能来去,再带一个,只怕只有死路一条。况且,她走了,十七怎么办?
小六笑道:“谢了,你的人情还是少欠点好。”小六对十七说:“回去。”
十七跃下了礁石,走回岸上。
相柳对小六的拒绝,只是哂然一笑,“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债务,死人是没法还债的。”
小六大笑道:“放心,我一贯贪生怕死,一定等着你来讨债。”
相柳的视线从十七脸上扫过,落在玱玹身上,对玱玹颔首,说道:“告辞!”身影消失在浪花中。
侍卫们想追击,玱玹说:“不用白费工夫了,他能从海里来,自然能从海里走。以后加强山脚的巡视。”
小六看着礁石上碎裂的浪花,有些茫然,相柳万里而来,就是问她两句话?
玱玹走到云辇旁,抬手邀请小六,“我们乘车上山。”
十七抱着小六上了云辇,没过多久,云辇停在了五神山上最大的宫殿承恩宫。这座宫殿的华美精巧、风流旖旎在大荒内曾赫赫有名。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神农的王子因为见到此宫殿,还曾发动了一次战争攻打高辛。不过,这一世的高辛王继位后,不喜奢华、不喜宴饮,也不喜女色,整个后宫只有一位妃子,所以承恩宫十分冷清。
玱玹笑对小六和十七说:“承恩宫到了。”
小六好似睡着,头靠在十七怀里,紧闭着双眼。十七对玱玹微微颔首,跃下云辇,随着玱玹进了宫殿。
玱玹说:“这是华音殿,我来承恩宫时就住这里,你们也暂时住这里吧。昨日到五神山时,天色已黑,我还没去拜见师父。今日散朝后,我就会去见师父,向他禀奏已经将你带到。小六,你做好准备,陛下随时有可能召见你。”
小六睁开了眼睛,“给我药!”
玱玹笑道:“给你药治腿可以,但即使腿好了,你最好也不要乱跑,如果撞见了阿念,可不会仅仅只断两条腿。”
小六看着玱玹,欲言又止,一瞬后,嚷道:“我饿了。”
玱玹命婢女端上饭菜,等小六和十七吃完饭,命婢女带小六和十七洗漱换衣。
十七抱着小六到了浴池旁,小六说:“婢女会照顾我,你也去洗漱吧,把地牢里的晦气都洗掉。”
两个婢女服侍着小六沐浴、换好衣衫。
十七早已洗漱完,换了干净衣衫,在外面等候,看到婢女抬着小六出来,忙快步走了过来。
高辛一年四季都温暖,服饰很轻薄,讲究飘逸之美,喜穿木屐。此时,十七身着天青色的高辛衣衫,宽袍广袖、轻衣缓带、玉冠束发、足踏木屐,行走间,步如行云、衣袂翩飞,真正是明月为身,流水做姿。
两个婢女看得呆住,小六也是目不转睛。十七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眼眸,却又好像很喜欢小六看他的样子,迎着小六的目光,走到了小六面前。
小六调笑道:“难怪有女子为求你一顾而不惜练舞十年,此番你回去,只怕也少不了女子求你一顾。”
十七局促不安,好似生怕小六误会,急急地说:“我不会看的。”
小六觉得心里有些甜,可又不愿被看出来,故作不耐地扭过了头,“你看不看,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医师来为小六治腿,十七在一旁帮忙。
医师先抹了药膏,再用归墟水眼中的水种植出的接骨木把小六的腿包裹住,小六觉得两条小腿犹如浸润在凉丝丝的水中,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医师对小六说:“尽量不要用腿,多静养,慢则两三月,快则一月就能长好。”
小六笑着和医师作揖道谢,又麻烦医师帮十七看一下,医师检查过后,慷慨地给了十七一小瓶治疗内伤的上好灵药。
医师走后,小六对十七说:“虽然你身上的伤痕,再好的灵药也除不掉了。”一般的伤,很难在神族的身体上留下疤痕,可涂山篌折磨十七时,每次施完酷刑,都会用特制的灵药水泼十七,既能让他保持清醒,痛苦加倍,又能让那些耻辱的印记永远烙印在他身上。小六当年就仔细思索过如何除掉那些可怕的伤痕,但是思索了一年,想遍天下灵药,发现永不可能消除。
小六盯着十七的腿,边思量边说:“但高辛宫廷里颇有些好东西,也许能治好你的腿,只是要吃点苦头。”十七右腿上的旧伤,因为身有灵力,走快时不会察觉有异,但走得慢时,就能看出来有些瘸。
十七摇了下头,“我不在意。”
小六笑笑,不自禁地掩嘴打了个哈欠,十七说:“你睡吧。”
小六抓着他的衣袖,“你也该休息一下,可我不想你离开。”
“我靠着也能睡着。”十七坐到榻侧,靠在屏风上。
小六合上了双目,手却一直捏玩着十七的衣袖,十七端起一杯水,握在掌中,杯子中腾起白烟,萦绕着小六,小六的手慢慢地不动了。
十七觉得,自从地牢出来,小六就一直在努力掩饰内心的紧张。十七推测和高辛王有关系,以小六的性子,不可能是因为高辛王的权势,那只能是因为高辛王这个人。
十七轻轻握住了小六的手,低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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