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周至的回答让辜幼文心中一喜,光是能够说出这些书名的人都不多,面前这孩子,可能真与以前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父亲。”正在翻阅《夹川方言田野调查报告》的辜振铎说道:“这孩子的田野调查和我们的不一样。”
“是吗?哪里不一样?”
辜振铎说道:“和我们调查声类不同,这孩子还添加了训注和语法。”
“是吗?”辜幼文将报告接了过去,看了一眼:“来孩子,用你的方言,给我们读一读这一段。”
“哦。”周至来到辜幼文的旁边:“‘糊涂’,方言读作‘忽独’,字皆入声。与《金壶字考》‘糊涂,音忽突。’解释几近。”
“亦作‘鹘突’,最早见于唐孟郊《边城吟》‘何处鹘突梦,归思寄仰眠’;明孙承宗《答袁节寰开府》亦有‘庙堂以此鹘突了事,真可浩叹’语。”
“‘忽’,《广韵》作‘呼骨切’,十五部;‘独’,《唐韵》作徒谷切,《正韵》作杜谷切。方言所依为《正韵》,故该词方言,应考作唐前之词,宋后之音。”
辜振铎也指出一处:“这个,炖、顿、敦三字考条。”
“炖为二简字,其源为燉,方言读作‘笃’,都毒切,入声。例‘笃豆腐’,‘笃鱼’,与炖同意。”
“顿为动词,亦读作‘笃’,都毒切,入声。使物体突然停顿曰‘笃’,例‘将麻袋包码笃归一’,与顿同意。”
“敦,亦读作‘笃’,都毒切,入声。敦厚,厚重之意。例‘憨敦敦’,方言读作‘哈笃笃’。”
“三字同音,然该读法《广韵》,《集韵》皆无,唯《史记》冒顿单于,读为‘莫笃单于’,故疑此非唐宋正韵,乃秦汉遗音也。”
用方言将这一段读出来,辜幼文和辜振铎立马就分辨出了其中的音韵,两人都不禁又惊又喜。
这样的体例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田野调查,而是训诂学的内容了。
如今的方言田野调查一般都采用的西方调查方法,但是因为夹川方言中的中古样本太多,故而采用中国传统训诂学的方法来进行调查,优势十分明显。
而且这本身也是一个证明过程,比如这孩子提到方言里的“筑饭”是关于吃饭的贬义话说法,认为这个字当为“筑”,取“捣”的意思,而且找到了一个古文例子作为佐证——《三国志·魏书·少帝纪》:“贼以刀筑其口,使不得言。”
辜振铎拍了拍《田野调查报告》:“这些都是你归纳整理的?你采了多少方言词汇?”
“师爷爷,我采纳的都是和中古韵有依源的词汇,报告里边一共有六百五十八个。体例大致都是如‘糊涂’一词那样。”
“工作做得非常细致,这一点已经足值得表扬了。”辜幼文笑道:“小娃娃,你这也算是天生的优势啊……”
辜振铎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周至是吧?这本报告里边,有多少是你亲自采访的?”
“师爷爷,这些都是我亲自采访的。”
“哦?那你这个报告,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指点?”
“论文写完之后,我给我干爹看过。”
“你的干爹,姓吴,是不是?”
“对,我干爹是吴灵均,干娘是唐棣华。”周至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干爹干娘写给您的信,他们让我叫你们师公和师祖祖。”
“你这孩子!”辜振铎一把抢过信件:“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周至有些赧然:“干爹说,如果师公没有提到他,那就不用拿出来了……”
“正平可还真是这脾性。”辜振铎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开始看起了信件。
辜幼文则对周至招手:“来孩子,到我身边来,再给我们读上几条。薛荔,去看看家里有什么喝的,还有水果,给我们准备一点。”
“诶。”池薛荔站起身来,瞪了无奈看向她的周至一眼,便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六百五十八个词汇和下边的注释其实也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主要是周至的方言读音很特别,而且辜幼文一听就能明白,两者之间压根都不需要交流和解释,只需要纯朗读就可以。
不过周至还是只读了一小半:“听干爹说师高祖每晚八点就要上床睡觉,不耽误师公和师祖祖吧?”
“规矩也不是死的,主要看事情值不值。”辜幼文其实也有些小幽默:“现在看来,倒是挺值的。”
“当年受条件所限,没法详细考证。”辜振铎早就看完了信,跟着听了半天了:“正平和而宜都还好吧?”
“正平是干爹的字,而宜是干娘的字?是师公给他们取的?”周至问道:“他们给你的信里没提到他们现在的情况?”
辜振铎起了考较之心,笑道:“先说说看,他们字的来历。”
“《诗经·棠棣之华》有‘宜尔室家’;《楚辞·离骚》有‘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王逸《楚辞章句》有注:‘正,平也;则,法也;灵,神也;均,调也’。干娘和干爹的字,应该来自这几处吧?”
辜振铎笑道:“你干爹信里说你从小酷爱古典文学,也做出过一些成绩,而目前成就最大的,就是这部《田野报告》和《方言研究》。”
“现在我倒是相信他说的了。至于别的嘛,信里可是一个字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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