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妈妈和程之栩如出一辙的会说漂亮话。齐卿卿在心里冷笑,他们总是喜欢把已经尘埃落定的旧事翻出来,然后把一切都弄得那么别扭。
“阿姨,我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次上台演奏的机会,而是一双能够像以前一样精准到不需要通过基准音就能分辨音高的耳朵。这你能给我吗?程之栩能给我吗?”
程妈妈突然就生气了:“说到底,你就是怪我们家小栩!”
“怪不怪由我来决定,而不是要你们老是上赶着来逼我承认我不怪他。”
程妈妈急了:“你这孩子,谁逼你了?”
“不逼我,就不用变着花样来劝我。”
“你真是,难怪你妈妈说你死脑筋!”
“我反而觉得,阿姨你跟我妈一样只看着自己,总是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呢。”
“你……”程妈妈气得红了脸。
车内的气氛骤然升温,司机赶紧踩油门赶完剩下一段路,很快到达了市音乐厅门口。
齐卿卿道谢下车,头也不回地进门。她推开排练厅大门时,指挥和各位乐手已经差不多到齐,齐卿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摆好琴和谱架,准备调音。
在交响乐团正式演出时,往往会先见到首席非常优雅地起身示意各位乐手调音,整个过程简捷而高级。但事实上,排练场的调音时间比演出时多出无数倍,尤其是弦乐声部,通常是要一个一个来调,直到指挥那双对音准的偏差零容忍的耳朵觉得满意为止。
齐卿卿的耳朵不如指挥灵敏,因此在调音环节所需要的时间总归是长些。好在大家也都半斤八两,通常都是互相包容着,趁别人调音的时间玩把游戏看个剧之类的,倒也乐得偷闲。但唯独今天齐卿卿一直出错,指挥顶着一脑袋凌乱不羁的长发气得白眼一翻,头一次对着团里这位最年轻的乐手开喷:“停停停,你这音都跑到莫斯科郊外去了,奏起来跟腿瘸了一样啊!”
大家照常把指挥骂人的话当段子听,适时地乐出一片哈哈声来。唯独齐卿卿的嘴角重得怎么都拉不动,她慌忙地低头再次尝试着把琴弦往上拧紧,好调出指挥想要的那个高音。不料她手指一用力,本就磨细了的A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绷断了。
排练厅里一片哗然。
“我可能是活糊涂了,差点忘了琴弦还会被调断。”指挥煞是恼火地捋捋头发,朝齐卿卿挥挥手,“你先去把琴弦换了。中提琴,该你了!”
齐卿卿抱着琴从台上退下来,走到门口旁存放琴盒的地方去翻她随身带的新弦。给大提琴换弦倒是不复杂,只讲究一个细致。她收拾好裙摆坐到地上开始动手。当新弦刚穿过轴孔时,突然有个身影出现挡住了一部分光线,她皱眉抬头,看见程之栩那张满是少年稚气的脸。
“又拉断弦了?换归换,可不许哭鼻子啊。”
齐卿卿蓦地想起什么,鼻腔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个时刻要是真哭出来了,往后可就解释不清了,她赶紧低下头把眼泪逼回去。
她早就不是那个因断了弦或者拉错音就要哭哭啼啼半小时的小女孩了。
程之栩轻叹了一口气蹲下,伸手想来拿她手上的弦:“我帮你。”
“不用。”
“你装弦没我装得直。”
“我才是大提琴手。”
“我知道。可以前都是我帮你装的呀。”
以前?他说的是哪个以前?是七岁以前,妈妈把她交到大提琴老师手里,强硬地要求她保持每天五个小时以上的练琴时间;还是七岁以后,她抱着琴从那个小房间里出来,余下的时光里,拉琴时除了大提琴、乐谱和老师之外,她侧眼能看见的只有程之栩坐在钢琴前的身影。
他们都是无法选择的小孩儿。
从出生开始就背负着不一般的期望,按照大人们规划好的路线不断前行,没有放弃或者回头的理由。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地走过那些没有光的日子。
乐团总指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谄媚地笑着,把蹲在地上的程之栩扶了起来。在总指导招呼着其他乐手来认识程之栩的时候,齐卿卿向门外看去,见到程妈妈和程之栩的经纪人也在后面。生怕直接撞见又要应付,她连忙起身抱着琴往后退了退。
程之栩虽是在茱莉亚留学,但也一直活跃在国内各种钢琴盛事中,名气自然水涨船高。一大群人和程之栩熟络地寒暄着,程之栩向来懂得人情世故,没聊几句就表示要做东请大家喝下午茶。经纪人拿着手机上前来,大家在一片和谐之中点完单。程之栩转过身对总指导说:“关于演出节目的安排,我想先和齐卿卿谈谈。”
演奏会的人员安排本来应该是由程之栩方自行负责,如果想和乐团合作,又要耗费一笔不菲的费用。他原本就决定举行独奏会,又何必如此费劲。
“可以可以。”总指挥笑出一脸的皱纹,转过脸来指挥齐卿卿,“你和程先生去楼上会议室聊聊,我没关门,去吧去吧。”
私事成了公事,为了不丢掉饭碗,她就只能乖乖听命。齐卿卿无奈地装好琴,和程之栩一前一后地走出排练厅。她在匆忙中没有带上手机,自然就错过了几分钟后温行止那一条“下班了,我去接你”的消息。
3)
温行止来到市音乐厅的排练厅门口时,还没收到齐卿卿的回复。他想到她中午可能因为淋湿受了寒,便在音乐厅对面的饮品店里给她买了一杯热姜茶。他再回到大门口时,看见几个女孩子正在拿外卖,很是眼熟,大概是从前见过的,也有几个在齐卿卿朋友圈发过的合照里露过脸。
于是他难得主动地上前打招呼。有个扎着长马尾的姑娘笑着说:“又来找齐卿吗?热恋期就是腻歪啊。”
其余几个姑娘瞬间八卦起来,你推我搡地好一番窃窃私语。有个面相不善的姑娘先接茬儿:“那可不是时候啊。”
温行止微微皱眉,长马尾女生瞪了那姑娘一眼,解释道:“卿卿大概还在忙呢,要不要进去等她?一起吧。”
温行止自然没有拒绝,帮忙提了最重的几袋外卖,一路和几个矮他一个半脑袋的姑娘走进去,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夸他“长得高”“眼睛漂亮”“笑得好看”,最后被一个咋咋呼呼的姑娘一锤定音:“我知道了,你长得特别像程之栩啊!原来齐卿喜欢的都是同一款啊!”
温行止听完后眼神不自觉地冷了一个度,脸上温温和和的笑容却没变,随口反问:“是吗?”
那姑娘果然顺着他的意继续说了下去:“是啊!看起来都是斯斯文文的,五官周正,笑容干净,对人也温柔。”
其他姑娘抬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连长马尾女生最后都跟着小声附和:“这么一说还真有这种感觉……”
温行止还是笑着,像是在应付夸奖:“谢谢。”
长马尾女生忽然觉得不对劲,连忙挽回局面:“但……程之栩毕竟只是前男友嘛!”
温行止微微挑眉:“程之栩是前男友的事,你们也知道?”
另一个姑娘抢答:“知道呀。那时候他们那么有名,可是年少有为的一双璧人,连媒体都称他们是‘巅峰时期的杜普蕾和巴伦勃依姆’……”
“虽然有点夸张,但也不能说没有事实依据噢……”
“据说他们是一起学琴的,每天都一起在琴房里待着,相看两不厌哎。”
长马尾女生白眼一翻:“别扯了行吗?我有时候看见我的长笛都烦,别说臭男人了。”
……
温行止不想听了。他知道她曾经是杜普蕾,却忽略了杜普蕾之所以辉煌,也因为关键的人生时刻里有巴伦勃依姆的衬托和陪伴。齐卿卿和程之栩就像同一道光束里的两个光子,即便偶然被拆散,即使分列宇宙遥远的两端,也仍然会呈现出极高的关联性来。因为它们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体的,从未分离。
“哎,这件事你知道吧?齐卿的男朋友?”
突然被询问,温行止甚至不想弄清楚她们说的究竟是什么事,直接微笑地回答:“不知道呢。”
他必须承认,他对齐卿卿和程之栩之间的事一无所知。他花了好大力气让她来感知自己,花了好大力气让她来依靠自己,即使现在看来还没有那么成功,但他只想相信她亲口告诉他的真相。
更何况,世事本就像多面晶体,每个人见到的那一面都有可能是不同的颜色。
帮忙把外卖提到了排练厅,温行止一眼就在众多杂物之中认出了齐卿卿的琴盒。他走过去看见手机和充电宝都随意地扔在琴盒周围,琴弦也还没装好,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询问了她的去处之后就往楼上去了。
这不是温行止第一次来这里,但总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刚拐过楼梯口便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逆着光站在走廊上交谈。程之栩伸手把玩齐卿卿的头发,被她嫌幼稚抬手拍开。
温行止突然就想起刚才那群姑娘用的形容词:一对璧人。
他转身回了排练厅,把温热的姜茶放到齐卿卿的琴盒上,拜托长马尾姑娘让她回来之后尽快喝。长马尾女生笑道:“真是贴心至极的五好男友啊。”
“劳烦你多照顾她了。”
“哪里,齐卿十八岁就进团,一直都是咱们的团宠呢。”
是啊,她总归是去哪里都招人喜欢的小太阳。温行止笑了笑,告辞离开了。
刚坐上去宠物医院的地铁就接到齐卿卿的电话,那头的人是慌乱失措的语气,问:“教授,你回去了吗?”
“嗯。”
“我刚才……”
他打断道:“姜茶喝了吗?”
“还没有……”齐卿卿顿了一下,“那我现在喝,喝完了,我去找你。”
“不用。”
“那落日……”
“我来处理就好。”
“我们不一起吗?”
他怔了怔,半晌后缓缓合上眼睛,答:“先不一起吧。”
多少年没这种感觉了,她大脑里乱糟糟的,有股无名火,像是核心CPU供电不足,运算数据都因此变得极其缓慢。她总是这样令他方寸大乱。
电话那头是诡异的沉默,他完全不知道齐卿卿刚才把他的话听成了分手预告,完全不知道她握着手机站在那头直接红了眼睛。他只听到齐卿卿强装出来的冷淡声音,说了一句:“你工作太累了,有什么话等想清楚了再说吧。”
“我现在很清醒,你——”
生怕温行止下一句就是分手,齐卿卿急忙打断他说再见,一秒都没有停顿地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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