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园丁之所以会留在方府,还是因为年轻时候的一件事。
那会儿方德明还没娶许婉,园丁也只是一个到处游历漂泊的手艺人。
他在南水镇遇到了一个喜欢的姑娘,一来二去,实在是因为太喜欢了,就决定留在南水镇生活,和这个姑娘结为夫妻。
他们十分恩爱,平安无事地过了很多年安稳日子,手艺人没了漂泊在外的新奇,也不能再去到处游历冒险,但是妻子的爱和家庭的温暖让他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可是在他三十岁生日那天,妻子去港口卖编织物件,晚上却没有回来。
他早就注意到妻子在悄悄给他准备生日礼物,满心欢喜的女人每天都为了藏住正在制作中的生日礼物而躲躲闪闪,她以为她瞒的很好,可在手艺人看来,妻子实在是太好懂了。
他都已经准备好,今晚妻子一定会比平时更早回来,给他一个生日惊喜,谁知他等啊等啊,等到生日都过了,依然没有见到妻子的身影。
然后他得知,他的妻子不幸在港口的帮派火拼中丧命,还被扔进海里毁尸灭迹,死无全尸。
手艺人恨透了那个帮派,开始暗中关注那些肮脏的事情,他也每天都去港口摆摊,利用自己的手艺吸引了帮派老大的注意力,借着为那个老大雕刻木雕像的机会,探听到了一些机密。
他隐忍着没有冲动,而是把那些秘密传递给了另一个敌对帮派,试图让对方替他当刀,将仇人杀掉。
可他的小动作早就被人看在眼里,拿到这些情报的敌对帮派年轻老大没说什么,只是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手艺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跪在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人面前,回答说:“我只想报仇。”
年轻老大淡淡地笑了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倒是很难得看见你这么有意思的外来者。”
他果然去灭了那个帮派,手艺人成了他的手下。这时候手艺人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镇上最有名望的方家掌权者,黑白通吃。
可是手艺人是个很善良的人,他不想跟帮派里其他人一样打打杀杀,满手鲜血,方德明居然也并不强迫他,对他很好,只让他偶尔替帮派跑跑腿,给港口下船的大老板们送送东西。
很快,方德明结婚了,他让手艺人选,是继续在帮派过这样的生活,还是去他家里当园丁,帮忙照顾他的新婚妻子,顺便打理打理房子。
自从妻子死在流弹中,手艺人就只想过安稳平静的生活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面的那种生活,在正式成为方家园丁的那一刻——
他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脑海中。
他每天都觉得很古怪,怀着这种疑惑不安的心情,他在方府当了一年的园丁,忽然在某一天,他看见了一条蛇。
那是一条他无法形容的万分庞大的巨蟒,巨蟒的身躯半透明,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穿梭在墙与墙之间,猛然间,就在他为此寒毛耸立的时候,那条蛇的蛇头一转,一双冰冷的蛇瞳朝他看了过来。
对视的瞬间,无数纷杂的记忆朝他涌来,他在这条蛇的眼睛里看到了属于方德明的思维,整个南水镇的秘密都在他眼前展开。
原来,这个镇子只是一个故事。
原来,他那样美好的妻子,也是这故事中被一笔带过的路人角色。
原来,港口的帮派之争,不过是方德明无聊之下写出来的游戏,用来打发时间。
原来,方德明之所以在人群中偏偏对他很好,是因为他是外来的……一个并不诞生于方德明想象的真人。
方德明对大多数外来者都并不关注,只有他,不仅爱上了镇上的角色,留在了这里,还为了报仇主动凑到了方德明眼前,让方德明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得知了真相的他,一时间怒与恨都没了资格。
创造出了他妻子的人是方德明,为了玩,间接害死了他妻子的人也是方德明。
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前半生就这么过去了,得到的只是一个泡影。
而且那条蛇一定会把他已经知道真相的事告诉方德明的,等方德明回来他还有没有命活都是个问号。
结局是他活了。
方德明好像并不在乎这个秘密被他发现,反而笑着对他说,这样也好,以后就多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
他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被完全信任,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在他接受了这个秘密的时候,好像就已经被那条蛇标记,他没法把这个秘密对任何人说出口,他的大脑被某种东西影响着,永远都做不出将秘密公之于众的决定。
方德明想要一个真实的人在方府,和许婉不一样,如果说许婉是爱情,那么方德明大概短暂地将园丁看成过友情。
方宵出生后,事情就变了。
方德明的性格开始暴躁,不再像曾经那样缜密,甚至连施舍给一些好人的耐心都收回了——园丁原本很了解方德明,方德明看似冷酷无情,实际上总会给那些善良的人一些额外的优待。
对他是如此,对安眠旅店的店主也是如此,园丁还在帮派帮忙跑腿的时候,就给安眠旅店的店主送过不少东西,都是方德明想起来让他送的。
可是现在,这个人完全变了。
他变得很糟糕,只剩下了对许婉的好,可是许婉也变得很糟糕,阴晴不定,对美貌的执着达到了病态的程度。
方德明忘记了对园丁的友情,越来越忽视他,只让他做好园丁的工作,至于空闲时间,宁愿让他自己玩木雕去,也不想被他打扰。
园丁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好像只要待在这座府邸中,人们就会逐渐变得不像自己,如同被侵蚀占据,他自己是个例外,方德明想要纯粹的真实的人,不知为何,那种扭曲的力量也真的就没有降临在他身上。
他很幸运的得以清醒着看到少爷们长大。
方宵会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来找他,一边看他雕刻木头,一边聊上一些学习和港口那边的事。
小小的方宵还不知道这镇上的真相,园丁也无法说出口,只能做一个倾听者和鼓励者,给孩子一点点温暖。
然后小少爷方幸也出生了。
园丁还记得,方幸躺在襁褓里的时候,方宵有多喜欢这个粉嘟嘟的弟弟,哪怕每天精神再差,他也会抽空去看看弟弟。
不过两人越是长大,关系就越不好。
方宵不知怎么的,在方幸刚学会走路,粘在他腿后面满地乱爬的时候,就逐渐没有了笑容。
园丁不知道该怎么劝这种事情,方幸的年龄越大,方宵对他也越凶,小时候抢玩具抢吃的都是家常便饭,长大了开始造谣方幸闯祸、偷东西,甚至说方幸因为嫉妒他,弄坏了他放在桌上的帮派内部某某报表。
这些事有大有小,方幸因此受了数不清多少罪,每当委屈到受不了的时候,方幸也会跑到园丁这儿,抱着他的腿哭。
大一点的时候不哭了,就盯着园丁雕刻木雕的手发呆。
园丁其实想告诉他,每次他那么伤心的时候,方宵其实都在不远处探头看着。
方宵的表情很怪,像是愧疚,又像是不忍,隐藏在这二者之下的还有一丝羡慕。
园丁早已搞不懂方宵了,不愧是被方德明当接班人培养的,他比当年的方德明更加聪明,有城府,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让人想到深不见底的井。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在方幸被许婉一顿毒打后,兄弟两个的关系忽然回温。
那种古怪的感觉从方宵身上扩散到了两个人身上,他们之间仿佛多了一层无言的默契,方宵对方幸的欺负仍在继续,可不知为何,园丁再看他们两个的时候,感觉他们之间的厌恶——尤其是方幸对方宵的,似乎淡了很多。
他偶尔也会想象,如果这两兄弟关系很好,可以在一起打闹玩耍,会是什么样子?
那应该是很幸福的场面吧,毕竟,方德明被影响,许婉似乎有点疯癫,后来加入府中的李保姆就是怪物,而他又是个没用的人。
这两个小孩可以依靠的,其实只有他们彼此啊。
可惜,直到方幸离开家,园丁也没能看到两兄弟好好相处的样子。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宵展露了自己的手腕,方家内部形势一变再变,唯有园丁依旧是那个不受重视的边缘人。
他老了。
或许是因为年少时在他这里得到的温暖,成为了掌权者的方宵依旧会叫他一声园丁爷爷,又或许是因为他没用,方宵竟然也没有让那种扭曲人性的力量降临在他身上。
他还是那么幸运。
某一日,园丁看着同样开始失去自我、性格大变的方宵,忽然就醍醐灌顶,想到了方宵小时候对方幸做的那些事的意义。
原来,方宵没有辜负方幸刚学会说话时,第一声叫出的那句“哥哥”。
不是妈妈,不是爸爸,而是哥哥。
他真的已经做到了身为哥哥能为弟弟做的所有事情,甚至,用连一句感谢和一点弟弟的爱都得不到的方式,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年。
园丁更加替方宵觉得可惜,方宵其实一直很想和弟弟好好相处的吧,他们长大以后也可以勾肩搭背地一起讨论姑娘,讨论时事,讨论吃的,互相打打闹闹……
哎。
在方府这种地方,连这样的景象都是奢望。
园丁看着方宵走到现在这一步,在他发现镇上忽然下雪降温,出现了一些不可控的冻死冻伤的人时,甚至有想过,或许快要解脱了?
他们所有人应该都会和这个世界一起走向灭亡吧,这真是解脱。
对他也是,对方宵也是,对方德明……算了,方德明咎由自取,而许婉在重活一次之后就快乐了很多,每天对着镜子看自己,好像已经魔怔了似的,在方宵开始掌权后,她更是自由。
因为她是由那条蛇复活的。
或许那条蛇早就已经算好了一切,许婉是演员,方宵要做的是电影形式的世界,想要让这个世界稳定,就不能没有许婉这个“演员”做基底。
偶尔,园丁能看出许婉被蛇附身,离开家中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事。
她不能违背方宵的决定,方宵却也不能对她如何。
园丁知道方宵一点也不开心,哪怕是在他和明珠谈恋爱的时候,他也因为害怕明珠得知一切后会离开甚至是自杀,整日惴惴不安。
没想到,就在这解脱的档口。
方幸回来了。
回来后的方幸完全被方宵洗脑,就这样顺从地留在了家里。
更没想到……
园丁曾经想象过的场景,会在这种情况下实现。
兄弟二人很是亲昵的走在府中,像一场迷离的美梦,只是不知道,这场美梦回不回随着时间化为泡影,变成更久远的噩梦。
“园丁爷爷!你在看什么?”
女人的声音将老园丁的意识拉回现实,他又看了一眼刚才的方向,方宵和方幸的身影早已不见。
美杜莎隐晦地笑了笑,脸上全露出一派天真:“发什么呆呀园丁爷爷,不是说要教我和那个傻子做木雕吗?嗯……所以放木桩子的房间到底在哪里呢?他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老园丁低下头,不敢去看这个被洗脑的无辜孩子:“人老了就是爱回忆从前,动不动就发呆,哎……走吧,我给你们挑两个嫩一点的木根,不然你们雕不动。”
“好嘞!”
美杜莎比老园丁还要高上不少,腿也长,但她就慢悠悠地跟在老园丁身后,不经意地转头。
把方宵哄得这么好,甚至还有心思洗澡换衣服,虞幸那边收获应该不少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刚才那么远远地一望,好像从虞幸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属于她能力体系中最熟悉的魅惑力量的残留。
有东西对虞幸用过魅惑,而且作用非常强,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这么老远就感觉到,嘶……真是没有公德心。
亲情连拉带拐就算了,还用色诱这招,哼,真是一条没品的蛇。
美杜莎默默想,虞幸应该能扛住那种力量吧?可别把自己搭进去,到时候后悔。
不过后悔就后悔,她就有乐子可看了~
……
换好衣服陪方宵在他们二人少年时期共同的房间里回忆了一波童年,虞幸终于要去看许婉了。
问过了许婉现在的房间位置,虞幸出门,径直走过去,他依然能感觉到方宵在后面悄悄地跟着他。
看来,无论方宵对弟弟的感情有多真心,无论方宵现在是否已经相信弟弟没了逃跑的心思,刻在骨子里的谨慎都会让他选择更稳妥的做法。
只要不是亲眼看见,就心存怀疑。
虞幸想,方宵的确很难搞,这种人在认知完全扭曲之前一定更加难以捉摸,如果他不是从一开始就被困在方府,而是成为一个推演者的话……
会成为很优秀的人吧。
带着这种没什么意义的想法,虞幸来到许婉的院子,敲响了她房间的门。
方宵的气息悄然远离。
许婉的开门速度和她之前扑过来抱人的速度有的一拼,门才刚发出声响,穿着纯白连衣短裙的女人就飞快地开了门。
她在房间里竟然还换了一件衣服,比之前那件布料更少,裙摆只刚刚遮住大腿根,头发慵懒地披散下来,项链和手链也换成了珍珠样式的,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纯和年轻。
“好久不见,我的好儿子~”许婉拉着虞幸进了屋,一边打量着他脸上有没有明显的厌恶神色,一边将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虞幸维持着清淡的声线,被按着坐在了小榻上后抬头看她:“不久前刚见过。”
“哎呀,对妈妈来说,这就是很久了!”许婉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夸奖道,“这身衣服是你哥哥给你的吗?果然好看,特别衬你的身材,我就说嘛,又是衬衫又是风衣的,左一件右一件,把我儿子的身材都裹得看不见了~”
虞幸的胳膊都被她这浮夸的语调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偏偏许婉还看到了:“难不成是害羞了?妈妈说的都是实话啦,对了,其实妈妈原本就是这个性格哦,以前被压抑得太痛苦了,现在,我才真正感到快乐。”
这一点,虞幸倒是可以相信一半。
不管是谁口中的故事里,对许婉的形容都是像玫瑰一样热烈又浪漫的女性。
现在她浪不浪漫虞幸还不清楚,但浪是肯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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