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岸边拣鹅卵石时,许仙便在岸边钓鱼。
然后苏轼带着满袋子鹅卵石回家,许仙带着满篓子的鱼跟着他回家,路上许仙会顺便再买上几壶酒。
毕竟此时的苏轼就是一个没有工资的编外官员,还得养活一大家子人。
而他是绝不可能接受许仙的钱财馈赠的,许仙自然也不会以此污辱一个君子的尊严。
到得临皋亭后,就由得女人们下厨,男人们饮酒闲聊,吟诗互答。
酒酣耳热之时,许仙会吹奏起出神入化的洞箫,而侍妾朝云则起舞或曼歌苏轼的词曲,苏轼则抚掌击节应和,苏家小娃及王闰之、任氏则在边上喝彩。
那一年许仙去临皋亭去得比较勤,几乎是七天去五天。
他也不是每一次去临皋亭都带着鱼,经常也会带些自己或猎户捕的其他山珍美味,还有小孩子们爱吃的糖果点心。
有些山珍地宝女人们连见都没见过,更不可能知道怎么做。
许仙便和苏子瞻这个老饕便问得邻里村老,再亲自动手研究琢磨怎么做,弄好了就邀请邻里村老来尝鲜。村老便会带着自家的果蔬和浊酒过来。
那是一段简单、质朴、纯粹、欢乐而有质量的时光,对于许仙同样如此。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在许仙和其他朋友的周旋下,黄州府衙同意了苏轼开垦黄州城东约50亩荒地。
这片荒地是一座军营的旧址。对土地和耕种,苏轼并不陌生。
在老家眉州,苏家就有土地数十亩。在徐州等地任地方官时,依照宋朝官员的待遇,俸禄之外,他还有近百亩叫职田的土地。
只是,与以往那些肥沃的田地相比,苏家在黄州城东开垦的荒地贫瘠而单薄。
但是,再贫瘠的土地,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只要播下希望的种子,总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开荒耕种的岁月,苏轼买了一头牛,以及锄头、水桶、镰刀之类的农具。
劳作时,当代文宗头戴一顶遮雨也遮阳的竹笠在田间挥汗如雨,他的儿子苏迈一起在田间劳动。
而许仙就坐在树荫下的阴影里,悠闲翻读着苏轼亲笔撰写的诗词文章,偶尔再吃几个路上采买来的瓜果。
此时此刻看上去,苏轼既不像名动天下的风流诗人,也不像曾官至知州的帝国高官。他已成为一个地地道道双手劳作慰藉心灵的农夫。
然而许仙知道,这个文宗现在才算是真正入了世间第一等风流。
许仙边看着挥汗如雨的中年男人,边啃了一口瓜。
嗯,真甜!
耕种第一年,苏家的土地丰收了。
苏轼让妻子用小麦杂以小米做饭,热情地邀请许仙来家里做客品尝,许仙隆重地带了糖果、疏菜、大鱼和酒水到来。
这种粗粮对吃惯了大米的人来说难以下咽,孩子们开玩笑说是在“嚼虱子”,夫人王闰之则笑称是“新鲜二红饭”,只有苏轼和许仙安之若素,吃得津津有味。
第三年春耕之前的二月,为了耕种方便,在躬耕的黄土坡一侧,苏轼和苏迈就地取材,用黄泥制砖,垒墙砌壁,房顶盖上茅草,建起了五间房。
房子落成之日,适逢大雪纷飞,苏轼在房内四壁绘满雪花墙画,自题“东坡雪堂”四字为门额。
当时苏子瞻看着身畔的许仙,笑得跟孩子一样道:“山人,我以后就是东坡居士了,正好与你的匡庐山人相对应。”
许仙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呀。苏东坡,苏东坡,这倒是比苏子瞻更接近土地,也更有妙趣。”
新鲜出炉的“苏东坡”也哈哈大笑起来。
在雪堂四周,苏东坡亲手种植了不少果树、桑树和腊梅。
等到桑枝发出又亮又绿的桑叶,曾经的高官夫人王闰之和侍妾王朝云便开始了她们作为蚕妇的操劳。
这年的四月,许仙去苏家做客,听到王朝云献唱了苏东坡前些日子醉归遇雨所做的新词《定风波》:“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许仙听罢,默然半晌,叹服有之。
许仙知道,这个“乌台诗案”后的中年男人真正完成了从苏子瞻到“苏东坡”的内外蜕变,抚平了内心的凄惶寂寞,到达了自己人生的崭新境界。
这年的七月十六,正是暑热天气,在这个月明星稀之夜,苏东坡邀约了许仙,坐一条小船夜游赤壁。
船很小,但照例有酒有菜。
酒过三巡,苏东坡扣舷而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许仙在这个古战场,也不由想起了曹阿瞒,然后想起了更多逝去的人……
于是许仙手持紫竹箫,吹起了呜咽幽凉的曲调。
小船顺着长江自西而东漂流,明月升起在大江对岸,许仙的箫声伴着江流如泣如诉,在空中久久回荡。
一曲终了。
苏东坡不由问道:“山人今夜何以吹得如此悲凉?”
许仙放下洞箫,淡淡道:“想当年曹阿瞒一世雄才,也曾在这里横槊赋诗,可如今安在?人类的生命便如蜉蝣于天地,一粟于沧海,真是短暂而渺小啊……”
苏东坡沉默了一会,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许仙淡淡一笑,继续举杯与之对饮。
几天之后,许仙看到了苏东坡修饰完成后的《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
这是一个真正的仙才!
许仙知道这一赋一词必然成为千古名篇,也必然会将苏东坡的文名推至最鼎盛的巅峰。
从此自己再不必担心他会死于阴谋暗害。
而且许仙也已经完整看到了一个忽逢大变难的中年男人是如何完成最艰难也是最华光的自我蜕变和超脱的。
苏家在黄州的处境也已不再艰难,苏家在本地收获了很多新的善意和朋友,而且这一年有很多良朋故友不断来访苏东坡……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一天后,许仙向苏东坡以及苏家众人辞别。
苏东坡没有挽留许仙,他知道山人这种神仙般的人物行止由心,洒脱不群,要走自然留不住。
苏东坡只是尽了饯行之仪,为许仙置办了家宴酒席。东坡作歌,朝云起舞,许仙弄箫,宾主尽欢。
宴饮散后,苏东坡又将许仙送至家门外十里,直送至城郭之外,才在许仙的示意下止步惜别。
看着孑然一身,洒落清冷的布衣道人,苏子瞻认真问道:“不知此生可再见山人否?”
许仙轻笑了笑,道:“眉山苏轼,今已名重天下,后必流芳千古。此生若无缘再逢,我亦必将从他者的吟唱诵歌中再见到君子的书与文,后世之人亦必将从流传的文字、记载中想见到君子的风流和旷达。”
许仙哈哈大笑,高声道:“眉山苏子瞻,你已在红尘中成仙,何需再见什么山人?!何必再见什么山人?!”
苏轼愣了愣,有点受宠若惊,有点抑制不住的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谦虚道:“山人你过奖了。”
许仙摇了摇头,看着这个已完成灵魂涅盘超脱的人类,认真道:“你已得了自己的道,成了自己的仙。苏子瞻,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苏轼这回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他转移话题,认真问道:“山人可有言语教益子瞻乎?”
许仙深深看了他一眼,平静道:“你已寻到自己的真道,此世间之物或命运之厄意遭逢皆已不可能妨害苏东坡的心之自由。我对你没有什么能教益的。”
许仙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
苏子瞻微躬身,侧耳,恭谨倾听。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话落,许仙看了惊才绝世的男人最后一眼,转身走向了无尽的地平线和远方。
尚不及琢磨品味“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含义,看到这位长者及友人远行,苏轼立刻身体肃立,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俯身约60度,双手缓缓高举齐额。
这是除了跪礼外最隆重郑重的天揖之礼。
苏轼向着许仙的背影深揖肃礼,同时高声喊道:“欧阳永叔门下,眉山苏子瞻,拜谢山人恩义!愿山人大道有成,得偿心中所愿。”
许仙没有回头,在长笑声中他缩地成寸,倏忽之间便消失在了平芜尽处、青山远处、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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