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沈柒信得过你,说明你是他心腹,为何竟连他的现状与去向都不知?”
“或许是密务,等千户大人忙过这阵子,定会亲自拜访……”
“一派胡言!你是不是在骗我,连同这封手书都是伪造的?”
高朔被逼急了,只好躬身抱拳:“大人恕罪,是千户大人昏迷前千叮万嘱,叫小的绝不可将他伤重之事告知大人。”
“伤重?昏迷?什么情况,你给我说清楚!”苏晏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连带声音也疾厉不少。
高朔叹道:“前夜千户大人从东苑一回来,便受了酷刑,生机几绝,好容易才捡回性命。眼下伤势发作,高热不退,延请几位名医都说治不好。小的从他府中出发时,他已近昏迷,不省人事。”
沈柒若狠心杀了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他是因为救我,才把自己的半条命搭进去!苏晏一阵揪心,喃喃自语:“我就知道,冯去恶饶不了他……他这是局部感染导致的高烧,须得用抗生素才能有效杀菌,对,青霉素,或者头孢菌素类,可这个时代,又去哪里弄来?”
这个时代,即便是随传教士而来的西方近代科学和医药学,也只不过是浅显的解剖生理知识,在临床治疗技术上并不优于中医,故而影响不大。而别说青霉素成品,哪怕只是提炼来源——青霉菌,也得到四百年后,才会被意外发现。
现代一颗胶囊就能解决的普通病种,在古代却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只能靠中草药、自身免疫力和运气相辅相成,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前世苏晏看穿越小说时,见主角身穿古代,带一盒头孢就能改变重要人物的命运甚至历史走向,还嗤之以鼻,认为是金手指乱开,如今他却愿意用迄今为止得到的一切功名利禄,去换取这盒头孢。
然而老天爷连这一点金手指都吝啬给他!
苏晏的思绪混乱而徒然地飞旋着,充满各种嘈错的杂音,胸口仿佛填了块磐石,压得心脏一点一点向下沉,要沉入无尽的渊薮中去。
高朔见他面色煞白,神思不属,眉目间俱是艰难苦恨之色,不禁担心道:“苏大人?”
这一声,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唤醒了苏晏的神智。
他脑中隐约有了个想法,也许有些粗糙可笑,但确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无奈之举。他问这高朔:“如果发动沈千户的所有手下,在全城搜罗发霉生绿毛之物,无论何物都行,能找到多少?”
“……发霉生绿毛?”高朔愣住,茫然问:“如此恶物,拿来做什么用?”
“治病用。”
高朔见苏晏一脸严肃,不像是说胡话或开玩笑,匪夷所思:“那也能治病?”
苏晏答:“千真万确,而且治的就是伤口感染之症。”其实他毫无把握,但为了稳定人心,仍说得言之凿凿。
“若是出动所有兄弟,在京城四下张榜求购,几日内应是能寻到一些……”高朔估摸道。
苏晏摇头:“我需要更短的时间,更大的数量。劳烦大哥再仔细想想,可还有什么办法?”
高朔刮肠搜肚,听见远处晨钟穆然响起,声声入耳,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出了外城西门广宁门,有个隋时修建的老佛寺天宁寺,如今已有些破败。寺中僧人年年都要制作‘陈芥菜卤’,为人治疗肺痈、喉证。我去年冬日犯咳疾,也向他们讨要过一杯卤汁,下痰定嗽,效果绝佳。”
苏晏问:“这个什么……菜卤?与我说的发霉之物有关?”
高朔解释道:“僧人用大陶缸盛放芥菜,使其自然发霉,当绿毛长到三四寸时,将大缸密封埋入地下,待到数年后挖出,芥菜早已化成水,便是‘陈芥菜卤’。苏大人若需要大量发霉之物,估计这是全京城最多最集中的了。”
苏晏喜上眉梢:“对对,就要这绿毛,有多少要多少!能治肺炎,就说明有杀菌效果,走,我们这便前往天宁寺,向僧人购买。他们若是不肯,我便用太子给的腰牌向五城兵马司下令,让他们去讨要,县官不如现管嘛。”
高朔心道他是金榜题名的进士,博览群书,说不定还真知道些神医秘方,不妨随他走一趟。
苏晏和家中小厮交代一声,当即与高朔骑马出发,疾驰往天宁寺,与主持沟通此事。
僧人听说是作救命用,便同意舍了今年份的陈芥菜卤,当场开缸,取出所有发霉的绿毛,密封好,将罐子交到苏晏手上。
两人又马不停蹄赶到沈柒家中,已是日头偏西。
沈柒单门独户地住在个静巷的大院子里,房舍是从一个外放的京官手上盘下来的,三进两院过道厅,共有七十多间房,是四品官的规格,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军地位煊赫,五品也住得,又养了不少婢女、仆役、账房、护院之流。与之相比,苏晏的小院虽也是三进,面积却不大,仆从又少,相对他的官阶显得有些局促了。
高朔进了院门,与管家耳语几句,便带着苏晏直奔主院正房。
他在廊下驻足,对苏晏道:“千户大人便在里面。我一个外人又是下属,不好入主人家内室,苏大人请自便。”
苏晏心想,我也是外人啊,怎么好自便。但到底牵挂着沈柒的伤势,抱着罐子推门进去。
房内三五婢女捧着水盆、药碗、纱布往来,见个陌生少年闯入也不吃惊,行个礼道声“大人万安”,便自顾自忙去了。
苏晏顾不得奇怪,快步绕过嵌装了书画屏条的黄花梨螭纹十二扇围屏,进入寝室,一眼便见床榻上俯卧的身影。
沈柒赤着上身,趴在卧单上,没有扎绷带,只在背部盖了层用沸水煮过晒干的白纱布,不多时便吸饱血污,守在旁边的婢女便小心翼翼地揭去,再换一层干净的。
苏晏赶到床边,放下罐子,低声问:“千户怎么样了?”
“高热两日一夜,灌了不少汤药,热度退下几分又上去,反反复复。大夫方才来看过,只是摇头叹气……”
苏晏俯身,迟疑一下,伸手去揭沈柒背部盖的纱布,下一刻,便被触目惊心的伤势撞得后退半步,狠狠吸了口冷气。
“他这是受了什么刑?如何……”整个后背稀烂不堪,看不到一寸正常皮肉,仿佛猩红色泥淖,两弯蝴蝶骨处依稀透出森白骨色,惨不忍睹。
婢女哽塞答:“是‘梳洗’。”
苏晏手脚冰凉。
十大酷刑之一的“梳洗”!即便是五百年后仍赫赫有名,翻开古代酷刑历史,血腥气透纸而出,令人闻之色变。
他不由自主跪坐于床前,向前倾身,颤抖的手指轻轻握住沈柒的手,心口被对方灼热的皮肤烫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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