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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柒彻夜未眠,坐在卧房内的桌旁,来来回回地擦着绣春刀锃亮的刀锋。
冯去恶吐露的秘密太庞大、太沉重,像一座泰山沉沉地当头压下,要将他凡夫俗子的筋骨碾作齑粉。
更让他生出了后悔——为什么要去听,直接割了冯去恶的舌头,让这个秘密随着对方一同腐朽成泥,埋入黄泉,该多好。
然而后悔也只是一闪而过。无益且无谓的情绪,沈柒从来抛得很快,因为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徒增烦恼。他是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到了今天,也必将坚执地、目标明确地、不择手段地走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擦着刀,耳边仿佛仍回荡着冯去恶沙哑艰涩的声音:
“这个秘密就是……当今的天子……并非真正的天子!他,和他的胞弟豫王,根本不是先帝的血脉!”
“呵,你吓到了,你不信……刚听到这个秘密的我,也是你这副表情。然而事实如此。先成祖皇帝尚未登基前,是戍守边陲的秦王,毗邻瀚海的山西一带,曾经便是他的藩地。而如今的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妃,在他长年征战、偶尔回府的间隙,先后生下二子。
“早年王府便有流言,说秦王妃与人有私,此二子并非皇室血脉,后传言者被秦王严令处死,不但整个王府血流漂杵,就连市井间也杀了一大批人,流言遂禁绝。
“秦王妃不仅让秦王相信了她的清白,还坚定了他立嫡不立长的决心,在登基之后,册立第二子——也就是今上为太子。
“十九年前,今上继位登基,初几年,还能与兄弟和睦相处。可就在十三年前,信王谋逆案发,今上当机立断,将之铲除,紧接着祭出‘先帝遗诏’,一个一个削去镇边亲王们的兵权,圈禁在藩地。辽王、卫王、谷王、宁王……最后是他的胞弟豫王,也就是当年的代王。
“那个时候,我就是信王的人。”
沈柒知道信王谋逆案。那时他虽是个十二岁少年,却早已被生活的坎坷催熟,与身为妾室的母亲一同遭受着正房的苛虐欺凌,知道中风躺床的父亲指望不上,一心想要谋个生计,及早分家。
他听说锦衣卫正在征召骁勇机敏的官宦子弟与民间儿郎,于是去求父亲的故交——一个即将告老的锦衣卫副千户,想要应征,盖因年纪太小,三年之后方才如愿。期间他格外关注朝堂政事,听闻信王举兵谋反,被皇帝赐死抄家,主理这个案子的正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乘风。
却不想,冯去恶在十几年前,尚且只是个锦衣卫佥事时,就已经与信王有勾连。
“信王死后,我唯恐受牵连,蛰伏了几年,方才竭尽所能地往上爬。直到去年,宁王派来的人找到我,告诉我当年信王案的真相——信王手中有秦王府旧人提供的王妃私通的证据,故而心存反志,拥兵谋逆,失败被擒后,又在今上面前戳破了这桩丑闻。今上震怒,撤回发配高墙的前旨,直接将他赐死。又担心藩王拥兵自重,威胁帝位,故而将他们内迁、削爵、褫兵权。
“宁王与信王是一母同胞,他找我的目的,是希望我顾念旧主之恩,成为他在朝中的耳目。同时也是拿这段旧事威胁我,若我不从,他便将我余孽的身份公之于众,届时皇帝必饶不了我。反之,我若为他效力,将来他成就大业时,便是从龙之功,权势荣华唾手可得。
“于是我便投靠了宁王。一边应付着愚蠢短视的卫氏,与外戚临时结盟,互相利用,构陷东宫,动摇国本;一边挑拨豫王与皇帝的关系,利用云洗和叶东楼案陷害他,好叫皇帝责罚他,如此一再逼迫,就能渐渐把豫王逼到绝境,最后不得不反。豫王交出兵权多年,但军中威望犹在,到时天下大乱,宁王才有可趁之机。”
宁王也想造反!沈柒心中暗凛,问:“这些秘辛,为何要告诉我?”冯去恶恨他入骨,又怎会让他拿了这些消息去向皇帝告发,帮助自己的仇人立功?
冯去恶被剧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却在此刻,听到这句问话后,好似回光返照,从眼中放出偏激而狂烈的神采。他像个将执念化作了诅咒的鬼魂一般,凄怨地诡笑:“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呀……身为我的仇人,不但要送我上黄泉路,还必须继承我的遗志,听起来,岂不是如宿命般美妙?”
沈柒嘲讽:“我出了诏狱,便将你和你白日做梦的主子一同卖个好价钱。”
“你不敢。因为你知道,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得下知晓他秘密的人。”冯去恶笃定道,“而在你听到这个秘密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拉下了水。”
“你可以去禀告皇帝,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他某天将你杀人灭口。你也可以继续联络宁王,为他效力,将来他若真有腾飞之日,论功行赏,你就是从龙的勋臣,少不得封公封侯。
“你看,我之前没说错吧,这是个巨大的灾祸,也是泼天的机缘。
“当然,你也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被这个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终日。”
“——这岂不是个最好、最久、最庞大的复仇?向你,向皇帝,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苏小子,向这个把我逼到绝路的家国天下。”冯去恶剧烈咳嗽,后背涌出的血水几乎将刑床铺满,“我用了你十年,也教了你十年,现在要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
“秘密不能随便听。”
“铿”的一声,沈柒还刀入鞘,将擦刀布丢在桌面。
他朝早已成了奈何桥边鬼的前任上司露出冷笑:你的复仇,与我何干?这天下谁当皇帝,是不是正朔龙种,又与我何干?你真以为我会被一个空穴来风的秘密折磨,惶惶不可终日?笑话!
能力配不上野心,又选错了效忠的对象,才是取死之道,譬如你冯去恶。
而我沈柒,忠心效命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我自己。至于我想要的——滔天权势?公侯王爵?富可敌国?嗬,也许吧,但那太过遥远缥缈,可望不可及。我现在最想要的,也只有一个人——
沈柒将绣春刀重新佩回腰侧,起身推开门,走出屋子,任由逐渐灼热的晨光洒便全身。
他眯眼看了看日头,忽地问:“什么时辰了?”
候在廊下的婢女答:“回大人,快到巳时了。”
沈柒蓦地一拍栏杆,懊恼道:“今日是六月初七!我蹉跎一夜,竟错过了时辰。”
“是六月初七。大人这是怎么了?”婢女不解,“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沈柒吩咐:“拿套便服过来,替我更衣。”
身上的飞鱼服才脱到一半,奉命盯着苏府的高朔匆匆来报:“东宫派内侍富宝来,将苏大人接走了。”
沈柒微怔后咬牙:太子年纪虽小,却别有所图,不可不防。小南院那夜,我便看出他对清河不怀好意,什么铃铛蔻丹满肚子淫思,上个月又公然来我府上抢人。清河性情纯良,以为太子只当他是个玩伴,毫无戒心。我若再不下手,只恐哪天被太子捷足先登,硬生生割了我的心头肉去!
如此一想,他又将飞鱼服穿回去,对高朔说:“备马,我要入宫面圣。”
端本宫内,太子从心急火燎,等到百无聊赖。发脾气将宫人都撵出殿后,他把双腿架在书桌上,手拿教习嬷嬷留下的春画,用沾墨的湖笔乱涂。
面对春画上男女交/欢的场景,他半点提不起劲,说:“什么妆,画得眉如吊梢,两腮好似猴屁股。”直接把女子的头脸涂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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