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怔忡过后,安慰地抱了一下他,说:“以后也会好。”
这个拥抱过于温暖与真挚,带着他唯恐玷污而不敢承受的体温热意。荆红追从苏晏双臂间滑落下来,半跪着,一手按膝,一手点地,声音难以抑制地微颤:“大人救我性命,危急时屡次庇护,又好心收留我。我……属下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大人恩情之万一。”
苏晏头疼地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恩来恩去,跪来跪去?”
苏大人不明白,恩情是一道箍,须得紧紧箍在他那颗逐渐贪婪而痴妄的心上,嵌入血肉。每当生出一两分迫切,便会勒得烈烈作痛,提醒他谨言慎行,不要把现有的好都败坏掉。这份好,有多么来之不易,就要多么小心珍藏,苏大人不明白。荆红追垂目不看他,“属下知道了,大人施恩不望报,不喜善行被人挂在嘴边。”
苏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好吧,你就当我心中不喜,可以起来了么?”
荆红追起身,说:“大人歇息吧,属下告退。”
苏晏却叫住他:“我们不住驿站,住到城里去。”
“?”
“驿站里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吏,看不出当地民生,我们进城住客栈,明日去市井和田间,到处逛逛。”
荆红追没有异议,当即通知两个小厮,把卸了一半的行李再装回马车,动身进城。
时值黄昏,一行人找了家大的客栈,要了七间房。原本褚渊安排的是二十名侍卫四人一间通铺,两个小厮和荆红追一间,苏晏自住一间上房。
但苏晏洗沐完毕,准备出房门用晚膳时,见荆红追抱着剑,站在门外,吓一跳问:“你直挺挺站在这里做甚?”
荆红追道:“守夜。”
“不用了,这是城中客栈,不比野外,没事的。”
“大人上次在湖边也说没事,结果——”
苏晏投降:“行行,要守就守吧,但要上下夜轮值,别只你一个人熬着。让伙计再搬一张凉榻进来,就搁在外间,窗户边上,这儿,给守夜的侍卫躺。”
他说完前一句时,荆红追正想答应。听了后一句,心里立刻反悔,说:“那些锦衣卫都是没绣花的枕头,不中看也不中用,和几个响马交手也会受伤,丢大人的脸。还是别让他们进屋守夜了,我一人足矣。”
平心而论,苏晏觉得他这话偏颇——哪里是几个响马,到场看时,乌泱泱一两百号,个个弓马娴熟,身手虽普通,但战场不是单打独斗,那个姓杨的头目又会指挥,整支队伍的实力亦不容小觑。锦衣卫缇骑们能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反杀对方七八十人,己方只重伤一人,轻伤七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但毕竟亲疏有别,苏晏不想为此去驳荆红追的面子,便笑道:“对对,我家阿追又中看又中用,比他们给本大人长脸。你非要坚持不换班,就不换呗,睡在我这外间也好。就让两个小厮睡一间,小京睡相差,又爱打呼噜,只有小北受得了他。”
荆红追被他调谑得无地自容,先前那番嫌弃锦衣卫的话语,倒像故意贬低旁人、自抬身价似的,当即转身下楼去找客栈伙计,只留给苏晏一个僵硬的背影。
苏晏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半个月长途跋涉,从苏晏本人到侍卫、小厮,个个疲累不堪,到了城中驿站,不禁放松心神,吃饱喝足后只想睡觉。
苏晏进屋后看了看西洋珐琅怀表,才晚上七点,边打着呵欠,边脱去外袍鞋履,穿着亵衣往枕席上一躺,肚皮上搭条大毛巾,几乎瞬间入睡。
荆红追沐浴后进屋,隔着垂帘听见苏晏沉稳绵长的呼吸声,知道他睡熟了,便也解了外衣,躺在凉榻上,把剑搁在枕边。
他受过训,必要时控制自己不进入深睡状态,闭目浅眠养神,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
刚躺下没多久,窗外不远处陡然响起击鼓吹喇叭的声音。荆红追猛一睁眼,纵身跃起,轻悄地落地,推开窗缝往外看,像是从城门方向传来。
苏晏被吵醒,迷迷糊糊问:“……什么情况?”
荆红追见街道上火把熊熊,人影幢幢,猜测道:“许是迎亲的队伍。”
苏晏“哦”了一声,又睡着了。
金鼓声半晌后停歇,估计新娘送到夫家了,荆红追躺回凉榻,重又闭眼。
两刻钟后,击鼓吹喇叭声再度响起,仍是从城门方向的大街上传来。
苏晏又一次被吵醒,闭着酸涩的双眼,不爽道:“又结婚?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人人赶着上花轿!”
荆红追无奈道:“我给你做两个棉花塞子,堵住耳朵。”
耳朵眼儿里塞了棉花后,苏晏继续睡。
不到半个时辰,再次被金鼓声吵醒。他于酣梦中怒不可遏地弹坐起身,抓狂捶床板:“什么破酒店!隔音效果这么差,还让不让人睡!噪音扰民也没人管,我要打110报警了!”
他的怪话有一半荆红追听不懂,也不介意,只皱眉看向窗外,“一夜数次,怕不是什么迎亲……”
喧哗声从街市遥遥传来,其中一个声线特别尖锐:
“看杀人啦——”
“……御史大人要砍贼匪的头啦,大家伙儿快来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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