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穹帐的布门被人掀起,一个身穿骑兵服的汉子站在门口道:“原来在这里。大王子,汗王叫你去金帐。”
阿勒坦起身,留下一句“回头我再来找你们”,随那骑兵走出了穹帐。
金帐是汗王的居所,有足足十个贵族穹帐那么大,周身饰以黄金、玉石与狼豹皮毛。帐顶的金塔上,一只神鹰雕像栩栩如生、凶猛无比。
阿勒坦站在金帐前,抬头仰望那只黄金神鹰雕像,出了一瞬间的神,目光中仿佛有股灼热的光彩在闪动。
转眼间他就恢复了原样,在帐门外以手抚胸,大声道:“父王,阿勒坦来了。”
汗王虎阔力在接风宴上多喝了点酒,这会儿又觉得手脚发颤无力,不得不躺回了铺着雪豹皮毛的大床上。
侍卫将阿勒坦带到他面前。阿勒坦在床沿半跪下来,将父王的手放在自己头顶。
汗王摸了摸他的头,慢慢说:“回来了。回来就好。”
阿勒坦第一次发现,原来父王的声音变得如此虚弱老迈,而那曾经如山一样的健壮身躯,也消瘦得仿佛一拳就能击倒。
胸口涌起了酸涩,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回来,父王就该好了。”
汗王收回手,叹道:“希望吧。叫你来,是有两件事要叮嘱你。”
“父王请说。”
“第一件,我们与铭国已势如水火。他们害了你,幸亏长生天庇佑,让你活着回来。可我们派去送国书的使者,全都死在了铭国的官舍里。景隆帝回给我的书信中,非但没有负疚谢罪之意,反而一派天朝上国的傲慢,就随便砍了个下毒官员的脑袋来应付我们。
“我们与铭国的这一战,势必要打。所以你就不要想着与他们还有修复关系的可能。”
阿勒坦微微皱起了眉。平心而论,他对铭国并没有敌意,包括对他下毒的、掉了脑袋的那个铭国官员,也因为对此毫无印象而生不出复仇的快感。
他对铭国的文化甚至是钦佩而向往的。
然而在这份向往中,是否也混杂了一丝将中原的富庶与风雅据为己有的野心?阿勒坦扪心自问,发现自己无法坦荡地回答一声“没有”。
但他并不觉得,现在是与铭国开战的好时机。
“父王,我们瓦剌骑兵虽然强大,突袭纵深或许能撕开铭国的边防,但对方是个庞然大物,一旦大军集结反扑,我们不一定能攻得进他们的都城。”阿勒坦劝道,“再说,北漠诸部,尤其是鞑靼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我怕后防空虚,反被鞑靼夺了我们的王庭。”
“这你不用担心!”汗王虎阔力断然道,“我已和鞑靼太师脱火台达成初步协议,联手攻铭。”
阿勒坦心里暗凛,于是不再继续劝谏。
汗王又道:“第二件,你要信任黑朵的忠心与判断力。”
阿勒坦迅速垂下眼睛,不让父王看见他眼中的讶异之色。
“倘若部族中只剩一个人值得信任,那就是他了。阿勒坦,你答应我,无论父王活着还是回归长生天,你都要把黑朵当做师父一样对待。”
我已经有师父了。阿勒坦心道,我的师父在临终前把一切都传给了我,而我也答应过他,必须要做一件事。
汗王见他不吭声,不悦地提高了声线:“阿勒坦!”
阿勒坦抬起眼,温和而专注地看他的父王,像往常那样爽朗地笑了笑:“这两件事我都记在心里了,父王放心吧!”
虎阔力这才舒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闭眼,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而不安地颤动。他勉强说道:“父王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阿勒坦用嘴唇碰了碰他枯槁的手指尖,起身离开了金帐。
虎阔力强忍着,直到确定儿子已经远去,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我都说了!按你说的,都说了!药,给我药!”
他在床上打滚,忽而用牙狠咬皮褥子,忽而以头撞击床板,涕泪交加,从喉咙中挤出痛不欲生的哀嚎,莫说再无任何君王气势,浑然已不像个人,像只走投无路的牲畜。
“药……给我药……快给我……”
一个黑色人影从穹帐深处走了出来。虎阔力从床上摔落,连滚带爬地凑近他,从他手掌中抠走了一颗龙眼大小的乌黑药丸,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良久之后,虎阔力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魂魄从迷乱动荡的碎裂中,又拼凑着降落回衰老的身体里。昔日纵横北漠的王者,如今正佝偻着躺在地上,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呓语。
黑朵居高临下地看他,像个沉默而阴冷的幽灵。
阿勒坦走出金帐。
广场上的宴会已近尾声,瓦剌汉子们纷纷搂着中意的姑娘,走向自己的穹帐。
有不少美丽而大胆的姑娘,带着醉意与笑颜,向阿勒坦簇拥过来——即使改变了肤色与发色,大王子依然魁梧而英俊,甚至更增添了一种妖异的性感。她们希望能得到他的青睐,就算没有名分,一夕之欢也是好的。
最热情的那个姑娘,紧紧抱住了阿勒坦的腰身,笑道:“大王子,你看看我,我是不是部族里最美的女人?”
阿勒坦低头端详她,说:“的确是。”
姑娘快乐地笑出声:“我有没有资格服侍你一个晚上?”
阿勒坦说:“有。”
那姑娘脸红了,眼睛亮得像头顶的星空:“那我们去哪里?”
“你有这个资格,但我没有这个意思。”阿勒坦拉开了她的手,将一颗硕大的金珠塞进了她手里,“去给自己买匹丝绸,做身漂亮衣服,穿着它,全部落的小伙子都会爱上你。”
姑娘失望地接过了金珠:“可是除了大王子你。”
阿勒坦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些草原上的鲜花。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穹帐,而是走向野地。在众人看不到的昏暗中,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目中闪着怒光——
在汗王虎阔力的身上,他不仅嗅到了衰老与混沌,更嗅到了一股腥甜的、糜烂般的气息。
这种气息,他在老萨满的药柜子里也嗅到过。
老萨满指着那盒黑乎乎的膏状物,对他说:“我刚被砍断双腿时,就靠着这玩意儿熬了过来。”
“这是神药?”阿勒坦问。
老萨满发生一声令人胆寒的怪笑:“这是魔鬼的药!它能让你暂时忘却一切疼痛与苦恼,也能让你的灵魂堕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真正摆脱了它的影响。
“你好好闻闻这股味道,记住它。我当初不该把它给黑朵。以后你再遇见我那逆徒,不仅要替我讨回一双腿,还要替我彻底毁了这药!”
阿勒坦答应了。
老萨满怕他不在意,特意让他抓了只幼熊,喂了几次这药膏。
当不再喂药后,幼熊焦躁不安,哀嚎打滚,一次次向着他们猛扑,在围栏上撞得头破血流,最终用尚未完全长成的爪子把自己开膛破腹,极痛苦地死去。
阿勒坦看得心惊,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魔鬼的药。
而现在,他在父王的身上嗅到这股药味。
“黑朵萨满还在部族里?”
“当然在!如今该叫大长老了,连汗王都对他十分恭敬,你怎敢直呼其名!”
他想起与斥候骑兵的对话,拳头在袖中用力握紧。
金帐顶上的神鹰,你是否也看到了这一切?如果你真的承载了先祖的魂灵,请离开被黑暗控制的王座,落到我的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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