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苏晏见朱贺霖神情奇异,竟分不清是悲是喜,不免有些担心,“这张黄帛是皇爷给小爷的诏书吗,上面写了什么?”
朱贺霖缓缓摇头:“不是诏书,是——”
他咬了咬牙,将黄帛重新叠好放入锦囊,连同苏晏手里的半枚虎符也一起放进去,然后将锦囊塞进了自己怀里。
“清河,”朱贺霖握住了苏晏的肩膀,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跟我回京。”
“回京?不担心抗旨了?”苏晏看着他,疑虑地眨了眨眼。
“虽然我还不知道京城皇宫中发生了什么,但是父皇会将这个——”朱贺霖隔着衣物摸了摸锦囊,“交到我手上,就说明要出大事了!”
他语焉不详,苏晏听得云里雾里。
屋外的厮杀打斗消失了,房门被人拍响,传来魏统领喘着粗气的声音:“小爷,外头安全了!”
朱贺霖走过去,打开房门,见雨水冲刷着一地锦衣卫的尸体,将半个庭院染成了猩红色。
东宫侍卫牺牲了约三分之一,还有不少负了伤。魏良子一脸溅射上去的血水,拄着剑说道:“他们不肯束手就擒,被我等杀灭三十余人,逃走了七八个。”
朱贺霖扶了他一把:“大家辛苦了。但我们还不能歇息,因为敌人的援军随时会赶到。都包扎一下伤口,备马,随我立刻出发!”
“小爷打算去哪儿,南京……还是回京城?”魏良子问。
朱贺霖道:“去孝陵!”
孝陵在钟山南麓,离他们所居住的陵庐不远,但夜黑、雨大、路滑,野径山路极为难走。
一行人身披蓑衣,手持几乎被浇熄的松明火把,一脚深一脚浅地赶到孝陵的神宫门外时,拂晓的天光已经亮起。
雨过天晴,朝阳初升。
朱贺霖带着苏晏来到陵园的配殿旁,一座外形像瞭望台的高楼上。他命侍卫砸开一处薄薄的砖面,掏出好几大桶黑色的驳杂块状物,堆放在台顶,用火点燃。
黑色浓烟渐起,虽有风却吹之不斜,如柱如聚,笔直地冲上云霄,数十里外尤可见。
苏晏仰头看,喃喃道:“狼烟……”
他在陕西边关见过狼烟,是守军发现敌情、向同袍示警所用,在烽火台之间传递。太子在孝陵燃烧狼烟,能招来什么?
夜雨涨渠,农夫们三两结伴,荷着锄头准备下田,其中一人回首时,蓦然望见钟山上升起一道狼烟。
晨鸟啁啾,夫子在院中授课,孩子们整整齐齐地坐在石凳上,摇头晃脑跟着读《笠翁对韵》。“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快看!有好大股黑烟升上天宫啦!”一个孩童惊奇地指向不远处的山峰。
农夫们撂下了锄头。
夫子放下了书本。
走村窜户的货郎搁下了担子。
树下垂钓的渔翁把竿一甩,连鱼带篓踢下了河。
……
仿佛接到一个浩大又无声的指令,在钟山周围的这片土地上,从事各行各业的青壮们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匆匆赶回家中。
进家门前,他们是农民、渔夫、小贩、瓦匠、木工……
出家门时,他们统一成了战士,头戴帽盔、身披甲胄、手执刀枪、腰悬弓箭,只留下一句“君主有召,我今赴命”,有些人身后还追着瞠目结舌的妻儿。
在星速急行中,一个个战士汇成一支支小队,一支支小队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向狼烟升起的方向、向沉眠着太祖皇帝的钟山孝陵——行进!行进!
山门的守卫与神宫监的內侍们惊呆了,甚至连阻拦这股洪流的勇气都没有。
朱贺霖拉着苏晏下了瞭望台,快步走到神宫门口,迎向这支凛然肃杀的军队。
为首的将领,青色战袍与战裙之外罩着银盔银甲,背后一袭青莲色斗篷,在风中猎猎飞扬。他大步走到朱贺霖面前,正色道:“敢问信物何在?”
朱贺霖与苏晏看着这人的面容,怔了一下,失声道:“——梅仔?”
将领厉声又问:“敢问信物何在?!”
朱贺霖从怀中掏出锦囊打开,将那半枚虎符递了过去。
将领从怀中掏出另外半枚虎符,两相凑对,严丝合缝。奔虎身上的错金铭文,环绕行成了小篆体的五个字:
大铭孝陵卫。
将领抱拳,单膝下跪:“大铭孝陵卫,第七任指挥使——梅长溪,参见君主!”
夜雨初歇,荆红追提着水桶去漕河边打水,远远见到河岸上趴着几具尸体。
落水淹死的?他放下桶,走过去把人翻过来。
其中一人还有微弱的气息,被他拳面压在腹部,呕出了几大口浊水,又被真气逼入经脉,剧烈呛咳着苏醒过来。
衣物布料上好、做工细致,绝非寻常百姓穿得起。虎口有茧。身怀武功又有公门气息。荆红追迅速判断,问:“你们是什么人?”
“……是从京城来的官家信使。”那人趴在地上,边咳边说,“有劳小哥报个官,让衙门来护送。”
荆红追背起他,沿着村道朝镇子里走去。
那人十分感激,解释道:“连日暴雨,我们乘坐的漕船出了事故,船翻了,同伴都淹死了,只剩我一个。”
荆红追道:“我送你去县衙,你自己和县太爷说。他若不信,你就得去蹲大牢。”
那人回答:“你们县太爷最好会信,会派人马护送我,否则他担不起耽误的后果。”
荆红追觉得这人有趣,又落魄,又傲气,像曾经的自己,于是多问了一句:“什么后果,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那人伸手摸了摸藏在怀中的诏书,喃喃道:“就算没全塌,也差不多塌一半了。”
十二日后,此人离南京尚有小段路程,而一队携带着伪诏的“锦衣卫”先他一步,赶到了钟山陵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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