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更多军情推测,敌军与战况逐渐明晰起来。
“报——敌军是河南廖疯子一部。”
“报——更正敌方身份,是廖贼的东路军,首领王武、王辰,就是原本的陕西响马盗。”
“王氏兄弟到河南与廖贼合并后,去年又分军北上,在山东地界游击,当时兵部就上报过朝廷,派军围剿。”朱贺霖对苏晏解释道,“后来我去了南京,就不太清楚他们的动向了。”
有些耳熟的名字,令苏晏回忆起在陕西遇见的那对贼头兄弟。
当年击掌盟誓,阴差阳错誓言碎;如今狭路相逢,水火难容战死生。所谓命运,着实令人唏嘘。
苏晏感叹道:“王氏兄弟夜袭堂邑,目标如此明确,想必是奔着太子来的。看来他们最终还是沦为了真空教的打手。”
……也未必是打手,更有可能是各取所需。苏晏不禁想起大铭太祖皇帝所率的推翻前朝的义军,与百年前就打算借鸡生蛋的真空教。
历史总是上演着惊人相似的一幕,然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王氏兄弟想要复制太祖的成功,却不占天时地利人和,想要强行复制,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彻底失败。
哪怕我苏清河今日折在这里,只要太子能安全抵京,这个国家就不会轻易被颠覆,苏晏坚定地想。
外面雨声渐止,厮杀声更加清晰……
天亮了。
沈柒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衣袍上又多了不少杀敌时溅射的血污,自身倒是没怎么受伤。
“战况如何?”朱贺霖起身迎上去,急切地问道。
沈柒道:“战况胶着。主要是对方人多,约有八九千人,都是骑兵。堂邑县城太小,防御力量微薄,倘若孝陵卫挡不住敌军的进攻,就容易被包抄。太子殿下,走罢!”
“走?怎么走?丢下梅仔与孝陵卫?”朱贺霖显然不能接受。
沈柒皱眉:“不是你丢下他们,而是他们为了让你顺利脱身回京,宁可舍身取义!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梅长溪的!”
朱贺霖炸毛了:“小爷没这么孬种,用三千战士的血肉为我的回程铺路!”
沈柒阴恻恻答:“三千血肉不拿来铺路,难道拿来做奠基?孝陵卫不怕死,锦衣卫也不怕,但只怕死得毫无价值。”
朱贺霖大怒,抓起桌面的茶壶凌空砸向他。
苏晏吓一跳,连忙伸手拖住朱贺霖:“小爷!小爷别生气,他这会儿打仗打上了头一身杀气,说话不中听,但本意是好的。”
“他沈柒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还有没有君臣尊卑?”朱贺霖怒道,“他敢在我父皇面前这么说话吗?你问问他,敢吗?!就欺负小爷年轻是吧?”
苏晏一边安抚他,一边转头对沈柒使眼色:“沈同知,身为臣下出言无状,还不向太子殿下赔个礼?”
沈柒垂了眼,抱拳行礼,语气冷淡:“……臣出言无状,请太子殿下恕罪。”
苏晏又对朱贺霖道:“小爷嗳,他和梅仔两人做这个决定,不也是为了你、为了大局嘛。让他把话说完,拿出个计划来看看能不能行得通,别再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争上了,好不好?”
朱贺霖冷哼一声,沈柒也不再出言相激,好歹是把双方都拉住了,苏晏用袖子暗中拭了把额汗。
沈柒道:“梅长溪会率孝陵卫拖住王氏兄弟的大军,我率五百锦衣卫护送太子往西北方向突围。再走二百里便到了临清,从那里上漕船,抵达沧州后下船,再走陆路直上京师。”
苏晏想了想,问:“为何要在沧州转陆路,不直接沿漕河抵达京师?”
沈柒答:“因为继续走漕河的话,沧州再往上要经过天津。我之前抓了一些庆州军俘虏拷问过,他们就是被卫家偷偷囤在天津的。既是老巢,难保没有余孽,我们能避则避。”
苏晏恍然大悟,心中佩服沈柒虑事周全、行事老辣。
朱贺霖也缓和了怒容,凝眉思索。
沈柒补充道:“梅长溪说,等孝陵卫打赢这场仗后,会继续北上,追上太子的队伍。”
“‘打赢这场仗后’……”朱贺霖喃喃,眉间愁色蓦地一松,“鏖战杀敌的将领尚且自信满满,我身为储君怎能自己泄了这股气?我得相信孝陵卫,相信梅仔。”
“还有,相信锦衣卫。”苏晏朝朱贺霖点点头,“沈柒说得对,倘若太子不能顺利回京,一切牺牲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小爷,你曾对我说过好几次,说你已长大成人。但成人不仅意味着能作主、能打仗,也意味着能承担得起别人为你的付出与牺牲。”
朱贺霖深深吸气,闭上双眼,而后迅速睁眼——这一瞬间的神态,竟让苏晏觉得酷似皇爷,虽然两人的长相并不太像。
“就按沈柒的计划,去临清,走漕河。”他在顷刻间做出了决断,“替我给梅仔留个言——一定要带领他的兄弟们活着回到京城!这是君命!”
大雨停歇没多久,又下了起来,好在比昨夜的雨势小了。五百名锦衣卫护送着太子,在雨中沉默地赶路。
二百里路程,不惜马力疾驰的话,半天便可抵达。但泥泞湿滑的路面,让行军速度大打折扣。
从堂邑县城突围时,王氏兄弟似乎发现了他们的意图,试图追击,一次又一次被孝陵卫挡了回去。
梅长溪的战袍吸饱了血与雨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却仍一次又一次地举起冲锋陷阵的刀尖。
在指挥使身先士卒的指挥下,面对两三倍于己的敌人,孝陵卫无一人怯战退缩,愈战愈勇。
而王氏兄弟所率的“义军”,近来与地方卫所的战斗总是轻松取胜,难免有些骄心与轻视,如今则是越打越心惊。
一支冷箭从身侧飞来,射入了梅长溪的腰肋。
他嘶地抽了口冷气,左手猛地拔出箭矢,带出了一蓬血花;右手动作不停,挥刀将另一名敌军砍下了马背。
亲兵劝道:“大人先去后方包扎止血,这里有卑职们顶着。”
梅长溪一边喝道:“这点伤算什么?少废话,专心杀敌!”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太子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差不多该到临清了罢?
敌军胸腔中喷出的血花溅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为视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梅长溪想起他看见钟山上狼烟升起的那一日。
他丢下锄头回家,换上一身甲胄又匆匆离家,在院子里遇见正在晒旧被单的袁斌。
旧被单也是红色的,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位新娘的嫁妆。因为怕雨天发霉,经常拿出来洗晒,故而越洗越旧,从鲜红变成了淡淡的红。
“都督。”他对袁斌行了个军礼,“……君主有召,我今赴命。”
袁斌背对着他把被单抖平,头也不回地答:“去罢。”
他望着老人矮小枯瘦的身影,眼眶逐渐湿润:“都督,倘若……我一去不回呢?”
袁斌冷硬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牺牲的时候,就得牺牲。”
“可我若是回不来,你——”
袁斌勃然大怒:“那便一去不回!男子汉大丈夫,忠义当头,何以如此畏畏缩缩!”
梅长溪说不出话。他深吸口气,手握刀柄,昂首走出院门。
没几步,又折返回来,走到袁斌面前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抬起脸,含泪坚毅地道:“我若是回不来,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多保重……外公。”
袁斌转身不看他,沉声道:“走罢,梅仔。”
梅长溪走了。
袁斌转身看他的背影。风把旧被单掀起,扑打在老人瘦削的脸上。
这是他的女儿、梅长溪的母亲的嫁妆。袁斌摸着红色的被单,喃喃道:“阿梅,你地下有知,保佑你的儿子,也原谅你的父亲……”
堂邑城外的战场上,梅长溪运足真气,向着全军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孝陵卫——”
“君主有召,我今赴命!”全军亦回之以怒吼,遥相应和,“君主有难,我今赴义!”
“——孝陵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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