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直视苏晏伤痛的眼神,开口道:“清河,你体谅我。”
苏晏吃惊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连自己也被他拒绝。
蓝喜跪在朱贺霖面前,大哭着说道:“小爷,这的确是皇爷的遗命啊!皇爷并未放弃过开颅治疗的念头,否则也不会在去年就召陈实毓大夫进宫,是陈大夫自认毫无把握,一直未敢施行。
“这两三个月,皇爷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清醒时也想过此事,但又怕施术失败后,先前的布局都溃于一旦,所以一定要撑着这口气,等到太子回来。
“那时皇爷就对奴婢说,等到太子回来,尘埃落定,他会说服陈实毓。
“皇爷还交代过,到时万一失败,剃发开颅不成个人形,遗体绝不许被臣子看见,有失帝王尊严;更不许至亲之人看见,因为皇爷不愿意自己留给小爷与苏大人的最后印象,是鲜血淋漓的模样啊……”
蓝喜死死拽着朱贺霖的袍角,以头抢地,痛哭不止。
朱贺霖终于忍不住,蹲在梓宫旁哽咽道:“父皇……不想被人看,那我就不看了。让他永远都是画像上金冠龙袍、威严端坐的模样……”
苏晏抚摸着棺盖,仿佛连悲伤的感觉都已冻结,一丝异样感却从冰层深处折射上来。他惊疑地眨了眨眼,试图抓住这缕古怪的念头——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柒。
沈柒恰巧在此刻转头,没有接住他的目光。
于是那缕念头又像水底游鱼般,不等被抓住就溜走了。
朱贺霖在灵堂里待了一整天,直到不得不以嗣皇帝的身份去主持大局,才离开殡宫。
苏晏出宫,上了荆红追驾驶的马车,游魂般回到家。进门时还差点摔了一跤,整个人都是木的。在窗边的醉翁椅上呆坐了一天,不知在想什么。
荆红追实在看不下去,往他晚膳用的汤水里加了些安神催眠的药,方才让他沉沉地昏睡过去。
坐在床边陪伴了许久后,荆红追忽然动了动耳朵,望向门外。
他起身,走出苏晏的寝室,看见沈柒正站在庭院的大树下,仿佛一只藏身阴影中的夜兽。
荆红追走过去,嘲问:“你不去办你的大事,来做什么。”
沈柒道:“我刚从宫里出来,看一眼他,才能安心再回宫去。”
荆红追道:“我守着,用不着你担心。另外,那件事,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能让他知道?”
沈柒沉默不语。
荆红追扬起眉锋,冷冷看他:“他若是再这么伤心下去,身体与精神都负荷不住,到时别怪我食言。”
沈柒反问:“你告诉他又如何?眼下给他一点希望,等过了几日,倘若希望又一次破碎成失望,再让他去经历第二次更沉重的打击?”
荆红追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半晌后又问:“陈大夫怎么说?”
沈柒道:“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事,之前看医术,之后看天意。总之,等吧,等到那一天——”
荆红追沉默片刻,说:“沈柒,你真是个疯子。”
沈柒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锐利的弧度,像夜里的刀刃:“只要条件适合,我可以和任何人做交易,包括最不喜欢的下棋人。”
荆红追问:“你究竟与几个下棋之人做了交易?”
沈柒反问:“你猜?”
书房的密室内,豫王擦拭着一个镶嵌着黄金六甲神的旧头盔。
冬夜寒冷,他朝头盔上呵了口热气,然后用白布继续擦。
“……这是你登基后,最后一次与我同上战场时所戴的头盔。在那场甘州兵变的混乱中,我为你身中一戟,你抱着我从倒塌的门楼上摔下去,头盔也丢了。”
“后来我死里逃生,还在废墟中找到了你的头盔。但已经摔得变形,不能再戴了。”
“我把这顶只能御用的头盔偷偷带回去,亲手修好了,想找机会送还给你。我当时想,二哥会不会觉得惊喜?”
“然后你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惊喜——把我召回京,关进了笼子里。”
“清河说,笼子是母后打造的。但那又如何?钥匙在你手里。你捏着钥匙整整十年,却一次也没有尝试着打开锁,放我出去。”
“因为这不仅是母后的意思,也是你自己的心意。”
“你为了江山稳固,必须消灭所有隐患——哪怕这隐患也许根本不会发生,但你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朱槿隚,如今你终于死了,压在我头上十年的阴云消散了。我真想大笑三声——哈哈哈!”
“你的儿子还嫩的很,你以为你死后,他能镇得住我?”
“你看吧,我很快就会脱身樊笼,回归战场,再拉起一支新的靖北军。我的马蹄长槊之下,没有一合之敌。”
“朱槿隚,难道你就不担心我造你儿子的反?要是担心的话,就从你那富丽堂皇的梓宫里爬起来,揍我呀?就像我们幼年那样,实在争论不下,就打一架。”
“——朱槿隚,你给我爬起来!”
一室寂静,唯有头盔的影子被壁灯投在地上。
“哐啷”一声,头盔落地,豫王张开手掌兜住了脸,从指缝里逸泄出极低沉、极轻微的呜咽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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