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黄金王庭。
时值五月底,草原上夏草正肥,茫茫苍翠接天,散落草间的牛羊便如那漫天云朵一般悠然移动。
再过半个月便是祭天大典了,瓦剌全族格外忙碌,都在为这一场大典做准备。
北漠诸部,大如鞑靼,小如往流、窝叶等十几个部族,如今都被圣汗阿勒坦收归麾下,首领也是他所指定。六月的大典,这些部落首领必定会带着大量贡品前来参礼。
其实有不少首领为表达重视与效忠之意,已经提前抵达王庭附近,搭了帐篷等待。
同时传闻也如草原上的风,在各个部族之间流动:圣汗这是要建国,才要在祭天大典上叩问天意,加冕为“天圣汗”。
阿勒坦并没有阻止这类言论传播。
天气热,他把长而浓密的发辫在头顶随意卷成一团,光着脚,坐在王帐中央的圆形彩色地毯上,懒洋洋地看着边境舆图,心下闪过一个念头:铭国的使者团怎么还没到?按照国书里说的出发时间,这几日也该到了。
“阿勒坦!”帐外有个年轻的声音唤道。
“进来。”阿勒坦说。
十七岁的斡丹掀开帐门,大步走进来,望向他们的领头雁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热切与崇拜。
他的父亲沙里丹,为了带中毒的阿勒坦去找神树,死在乌兰山脚的冰原上。为此阿勒坦可以容忍他除了叛乱之外的一切行为,包括直呼其名。
拳头叩胸行了个礼,斡丹在阿勒坦面前盘腿坐下,笑道:“方才我带队巡逻,远远看见铭国使团的车队,想起你吩咐过的事,便立刻来报了。”
阿勒坦伸手拍了拍他的颈侧:“好样的。”
斡丹问:“你好像很期待,为什么?”
阿勒坦卷起舆图,嘴角微扬:“因为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会跟随使团而来。”
他的心腹们都知道圣汗在找一个中原男子,虽然不知其姓名、容貌与身份,但非找到不可。斡丹兴致勃勃地问:“找到以后呢,阿勒坦是要杀了那人祭天,还是把人留在部族中当奴隶?”
阿勒坦有些意外:“为什么你们会猜我想要杀他,或是奴役他?”
斡丹道:“我们不是与铭国交恶了吗,那就是敌国人,又不是女的,生不了孩子,有什么用?”
阿勒坦失笑:“斡丹,倘若我们想建立与大铭一样强盛、甚至更加强盛的帝国,这样想可不行。我们需要吸纳其他国家的文化以壮大自身,这种时候,人才可比黄金更宝贵。”
斡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反正圣汗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是上天借由神树之子的口,在人间传达旨意。
他换了个思路,问:“你打算怎么留下那人?万一他不愿意呢?”
阿勒坦答:“那就想办法让他愿意。”
斡丹跳起来拍了拍屁股:“这毯子太热了,我要出去继续巡逻。你呢?”
阿勒坦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应该先去河里洗个澡。”
铭国的使团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黄金王庭。因为两国边境不稳,接待的气氛有些微妙。
不算上护送的卫队,使团一共九人,主官为正四品鸿胪寺卿,姓郑,精通北漠语,也会看眼色,深谙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场面话说得花团锦簇。
阿勒坦等他见完礼后,直截了当地问:“吻合要求的那人呢,是哪个?”
郑寺卿被问得一愣,想起瓦剌在国书中要求大铭派官员来参礼,指定条件是“两年前在清水营任职过、与马匹交易有关、约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官员”。这个倒是早有安排,他拱手答:“禀圣汗,的确有吻合条件的官员,正是副使肖绶。”
但他没敢说,这个肖绶是临时受命当的副使。其人不过是陕西行太仆寺的一个寺丞,当年在清水营负责征马。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吏,但胜在年轻,只有二十二岁,算是最吻合条件的了。
“是座下哪一位?”
“不在此处。肖副使身体有些不适,之前贵国侍卫安排帐篷让他去休息了。”
阿勒坦心不在焉地结束了会面,让侍卫安排使团入住。
使团众人长途跋涉,的确个个疲累不堪,侍女们便将晚餐与日用品一并送进帐篷。
郑寺卿的贴身小厮一边伺候主家用膳,一边碎嘴:“小的原本还担心,那个圣汗阿勒坦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呢!如今一看,其实也还好,虽然黑黝黝的皮肤和金色眼睛令人发毛,身量也高大得吓人,但态度还是挺和蔼的嘛。”
“你个小东西知道什么!”郑寺卿薄斥,“山里老虎吃饱了休憩时,看起来也是和蔼的,其他兽们给它舔毛,或许它还会打个懒洋洋的哈欠。等到老虎肚子饿了,要吃人,那时才会原形毕露。我看那个阿勒坦的眼睛,就是一双老虎的眼睛。”
小厮打个寒噤:“那小的就求神拜佛,千万别在他肚子饿的时候凑过去。”
郑寺卿转嗔为笑:“求神不如求老爷我护着你。去,洗剥干净趴到床上,老爷今夜羊肉吃多了。”
小厮把陪自家老爷睡觉当做本分,笑嘻嘻地去了。
“……就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帐篷。”
阿勒坦换了身崭新的白绸长袍,长卷发披散下来,重新编了发辫,绞上新打制的金环与绿玉.珠串。他站在帐篷外,被两侧火盆的光拉出个巨兽般的影子,神情却有些犹豫。
斡丹嘲笑道:“你是不是紧张了?战场上杀敌如砍草的阿勒坦,竟然也会紧张?!”
阿勒坦用流金的眼瞳瞪了他一眼,闷声道:“酒给我。”
斡丹递过牛皮囊。阿勒坦把囊中的烈性马奶酒喝光了,吐了口气,说:“衣服,给他换上。”
两名侍女手捧着叠好的衣物,进了帐篷。
帐篷内,肖绶正不安地踱来踱去。他的确水土不服,身体不适,在这个蛮子窝里根本没法入睡,一面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一面时不时地观察四周,有些风吹草动就吓一跳。
焦虑间,忽然见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蛮女,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话,就上前扒他的官服。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肖绶吓得连叫带挣扎,可是并没能逃脱,几乎是被硬摁着,换上了中原士子常穿的青色襕衫,发髻也被拆掉,长发披散于肩背,仅将两鬓的发绺拧到脑后,用同衣色发带系住。
蛮女们给他换完衣物,嬉笑着又说了几句什么,抱起他的官服、官帽就这么走了。
肖绶低头看身上的长衫,觉得挺清雅,但这又不是寝衣,为何要在临睡前换?
正在琢磨着,帐门再次被掀开,一个身材魁梧得不似凡人的北漠男子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白发、黑肤、金瞳……肖绶才看第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脚下连连后退:“妖妖妖妖怪!”
阿勒坦皱了皱眉,在烛火中仔细打量面前的铭国青年。
很年轻,身材修长,五官也颇为俊俏,可惜面有菜色,被身上的青色襕衫衬托得更暗沉了。最令他反感的是那一脸活见鬼的表情——这就是在他的梦境与回忆闪念中萦绕不去的身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阿勒坦尽量温和地开口。
肖绶听他会说铭国话,惊恐的情绪稍有缓和,磕磕巴巴道:“肖肖……”
“好吧,小小,不用害怕,我进你的帐篷,只是想验证一件事。”
“什、什么事?”
阿勒坦伸手解开自己的腰带,紧接着将衣襟向两侧拉开,脱出一双赤裸健硕的臂膀来。他深色的皮肤因为涂了圣油而光泽如绸缎,血红的庞大树形刺青气势汹汹地盘踞在块垒分明的腰腹,黄金项链、乳.环在烛光下反射出星芒。
肖绶几乎要晕过去。
在灵州征马时,他就很不喜欢接触北漠商贩,总感觉都是些一言不合就叫嚷拔刀的野蛮之人。后来莫名其妙地接了朝廷旨意,赶鸭子上架当了个副使,来瓦剌的这一路上,更是听说当地男子蛮狠如兽、女子不知廉耻。
眼前这个妖怪一样的北漠汉子,一见面就脱衣服,莫不是要将他先奸后杀、喝血吃肉?
阿勒坦耐着性子,对面前双腿抖索、站立不稳的梦中人说道:“你摸一摸我身上的神树。”
肖绶哪里敢摸?可又怕忤逆对方下场更惨,不得已伸出发颤的手,缓缓伸向对方胸膛上那吓煞人的刺青。
颤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时,阿勒坦终于难忍心头那股强烈的反感与排斥,猛地挥开了这个铭国青年的手。
“啪”的一声响,未必被打得有多疼,但却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肖绶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阿勒坦看着瘫软在地的青衫书生,怒火卷席了全身。
这怒火不仅出于被骗的愤怒,更是长久期待后的巨大失望,以及对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不甘与反抗。
“你竟敢骗我,派一个如此不堪的假货来戏弄我!”阿勒坦像失伴的雄狮一样低沉咆哮,“铭国小皇帝,你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他用力摩挲着缠绕在左臂上的墨绿色缎带,仿佛被这根缎带紧紧勒住心脏,又疼又压抑,要炸成个四分五裂。
“那个人究竟是谁……等我马蹄踏平边塞,挥师南下,叩开铭国京城的大门,一定能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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