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议论间,有官员看向宋显,委婉出声道:“扬之,你之所见,乃是韩国公麾下副将所为,其行事或有不妥,但暂时未明全貌,如今乱民四起,或是彼时百姓间起了骚乱,仅为镇压之举也未可知……”
宋显转头看去,那唤他表字以示亲近的官员,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上峰,御史大夫邬顺清。
也是临行前提醒他“到了岳州,行事要格外留意”的人。
宋显明白,对方此时之言亦在提醒,此类提醒或是出自好意和保护,可是,如此好意,出自当朝御史大夫……却只让他觉得悲凉悲哀。
御史本为肃朝纲,为正官风,为鸣不公之事,而非搪塞真相,只为揣摩圣意,明哲保身!
此值炎炎夏日,然而宋显于恍惚间,却觉比之去年腊月远行东罗时更要冷上百倍不止。
御史大夫看着他,眼中情绪繁杂:“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而定罪韩国公制造瘟疫,却是事关重大,是需要证据来服众的。”
宋显动了动苍白的嘴角,他突然真正明白了,何故常节使不赞成他独自归京,因为他即便能活着回到京师,得以站在这大殿之上,顺利行死谏之举,却也无分毫意义……他的死,同样做不得可以“服众的证据”。
宋显欲言间,宣安大长公主在他前面开口,答了那御史大夫的话:“证据,我带来了。”
不多时,一名与宣安大长公主同来的武将,被宣入了殿中。
这名武将右臂残缺,脸色是大伤大病初愈之后的枯黄。
他入得殿内行礼,先自表了身份,他名罗郑,是此次伐卞大军中的一名副将,身上的残疾是前不久在岳州外,随同肖旻斩杀那数万患疫卞军之时留下的。
他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已不可再继续从军,便从军中退了下来。
肖旻对李献投毒之举心知肚明,常岁宁便是通过肖旻找到的此人,遂令其与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入京面圣。
“韩国公投毒之举确凿,卑职可以为此事作证!”罗郑也跪身下去,道:“韩国公投毒当日,曾让百名负责投石的兵卒将毒物借抛石机投入岳州城内,事后为掩盖此事,逼迫卑职私下处死了那百名兵卒!”
当日他迫于李献之威,奉命杀了那百名士卒,之后此事便成了他心中一个死结。
再到之后,岳州瘟疫爆发,他适才明白了此事全貌……
而与数万患疫卞军的那一场足以逼溃理智的血战,亦成了他的噩梦。
他伤重昏迷多日,醒来之后,本欲归家去,却得知家乡遭了兵乱,老母妻儿皆死于动乱之中——那甚至已是近半年前的事了,只是如今才终于传到他耳中。
可他冥冥中,却仍觉得这似乎是一种报应。
若论因果,如今这动荡的世道,皆像是一场巨大的报应……但种下此因者,却偏偏还掌控着生杀大权,承担一切苦难的不过是他们这些卑微蝼蚁。
他消沉之下,甚至想过一死了之,但那时肖将军找到了他。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上京之事,他如今不过孤身烂命一条,与其良心不安且窝囊地死去,不如借机将真相言明,也为枉死在他手下的兵卒说一句公道话!
真相是明摆着的,本不缺他这个区区证人,可偏偏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眼下这画面实在荒谬。
这让罗郑的声音愈高几分:“韩国公投毒后不久,便让军中上下服用预防汤药!那张提早出现在韩国公手中的预防药方,亦是铁证!”
宣安大长公主适时道:“陛下,我等已查明,那张预防药方上所需药材,皆非军中常用,韩国公提前授意军中暗下大量采买之举,足可见其为制造这场瘟疫已谋划许久。”
“此外,韩国公身侧常年跟随一名南诏女子,据查实,此女出自南诏望部,此部族中人,最擅长的便是养蛊制毒,此次瘟疫之源,多半便是出自此女之手。”
末了,宣安大长公主道:“陛下,真相已在眼前,此番人祸,除卞军伤亡之外,亦致使我军及无辜百姓共数万人枉死!韩国公行事作战之法急于求成,罔顾本源,手段阴毒,不得人心,如不严惩,不能平息民心军心之乱!时局飘摇,纵为战局长远而虑,亦请陛下止损!”
“止损”二字,不可谓不重。
天子冠冕旒珠遮挡之下,让人看不清帝王神态。
“陛下,韩国公治军过分严苛,且杀罚随心,常有公报私仇排除军中异己之举,军中上下皆如紧绷之弦……长此以往,恐有大祸!”罗郑也叩首下去:“请陛下止损!”
“卞军遭此重创之下,短时日内却于潭州又有再起之势,归根结底,正是民怨使然。”宋显顿首:“纵养恶犬,必为其伤。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为民心,为战局,亦为国朝——请陛下止损!”
这句话无疑更重了,殿内甚至因此安静下来。
魏叔易静立旁侧,没有开口说话,只看向跪在那里的青年官员——哪怕他为天子近臣,却也不得不承认,宋显之言,是很值得一听的逆耳忠言。
这本该是一个很好的直臣。
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此局势下,这些话于此时的陛下而言,却与胁迫无异。
尤其是在宣安大长公主长跪不起的情形之下——这位大长公主的分量不亚于手掌实权的藩王,她这一跪,便注定了此事很难再被轻轻揭过。
今日,所有的证据证词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便是施压者的分量。
而下一刻,魏叔易余光内,忽见身侧的官员出列,上前一步,深深施礼道:“圣上,宋侍御史之言句句晓以利害,为防止更大祸患出现,当务之急还当及时肃清问题根源——望陛下处置韩国公,及时止此损。”
此人年约四十出头,正是与魏叔易并列门下省的另一名侍中,左相崔澔。
魏叔易与之在门下省分权博弈之下,也算熟悉了崔澔性情,对方此时出言附和,或是用意最虚伪利己的那一个,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崔澔在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分量。
果然,随着崔澔出列,很快便有几名官员跟随。
他们或是出于党派跟随,也或是发自内心认为此举有利于国朝安稳,于是后者斗胆选择以正天子视听。
是以,圣册帝很快发现,那些纷纷让自己【止损】的官员中,甚至不乏自己一手扶持上来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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