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它想要一把丢掉的时候,陈平安面无表情,说道:“拿好!”
小泥鳅充满了畏惧,忍住剧痛,仍是死死攥紧那枚篆刻有“吾善养浩然气”的古怪玉牌,去寻找那位截江真君。
渡口这边早有人候着,一个个卑躬屈膝,对顾璨谄媚无比。
陈平安对顾璨说道:“麻烦跟婶婶说一声,我想再吃一顿家常饭,桌上有碗饭就成。”
顾璨使劲点头,只要陈平安愿意坐下吃饭就成,便让青峡岛一位老修士管家赶紧去府上通知娘亲,不用大鱼大肉,就准备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饭!
顾璨带路,陈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慢。
顾璨以为陈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饭,他巴不得多逛一会儿,就故意脚步放慢些。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问你和青峡岛的事情,问了很多人,听了很多事。”
顾璨耷拉着脑袋,“猜出来了。”
陈平安又说道:“有些话,我怕到了饭桌上,会说不出口,就不敢说了,所以见到婶婶之前,可能我会多一些你不爱听的话,我希望你爱不爱听,不管你心里觉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话,你先听我讲完,行不行?我说完之后,你再说你的心里话,我也希望不要像那个刺客一样,不用担心我喜不喜欢听,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你是怎么想的,就说什么。”
顾璨嗯了一声,“你讲,我听着。”
陈平安缓缓道:“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顾璨一下子停下脚步。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在青峡岛所有充满好奇的修士眼中,这是一个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显露不出来,可是眼神是一个人的心扉显露,那种疲态,无法掩饰。
当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虫的孩子,两人在泥瓶巷的离别,太着急,除了顾璨那一大兜槐叶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刘志茂,还有那么点大的孩子照顾好自己的娘亲外,陈平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青峡岛的山顶,“我在那个小鼻涕虫离开家乡后,我很快也离开了,开始行走江湖,有这样那样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虫变成你,还有我陈平安,当年我们最不喜欢的那种人,一个大老爷们,喜欢欺负家中没有男人的妇人,力气大一些的,就欺负那个妇人的儿子,喝了酒,见着了路过的孩子,就一脚踹过去,踹得孩子满地打滚。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顾璨,第一件事,是担心小鼻涕虫在陌生的地方,过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担心过得好了后,那个最记仇的小鼻涕虫,会不会慢慢变成会气力大了、本事高了,那么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脚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种人,那个孩子会不会疼死,会不会给陈平安救下之后,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娘亲心疼之余,要为去杨家铺子花好些铜钱抓药,之后十天半个月的生计就要更加困难了。我很怕这样。”
“可是怨不得别人,怪我,怪我第一次从大隋返回小镇后,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龙城的,为什么不愿意宁肯给人送剑送得慢一点,为什么就不肯绕路,耽搁几个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个小鼻涕虫,去亲眼看看他和娘亲到底过得好不好,而不是通过一些消息,知道他们两个人生命无忧,好像混得还不错,就觉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出息了,能够给那个小鼻涕虫更多的东西,再去看他也不迟。”
“行走江湖,生死自负,你杀青峡岛供奉,杀你那个大师兄,杀今天的刺客,我陈平安只要在场,你不杀,杀不了,我都会帮你杀!这样的人,来得再多,我都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了一万个,我如果只能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我就只怪我陈平安拳头不够硬,剑不够快!因为我答应过你,答应过我自己,保护好那个小鼻涕虫,是我陈平安最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不用讲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顾璨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告诉自己,告诉我陈平安,说书简湖就是这样的腌臜地方,世道就是这个鸟样的世道,我不杀人立威,别人就会来杀我。这些都不是你顾璨滥杀无辜的理由。那么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连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杀了之后,你顾璨心里那个坎,过得去,我陈平安,过不去。我会想,那么多人,几十个,几百个,就是几十个、几百个当年在泥瓶巷跟在一个泥腿子陈平安屁股后头的小鼻涕虫,就是几十个几百个那个泥腿子窑工。然后这么多人,都死了。那个当年在泥瓶巷快饿死了也不愿意去敲门的陈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没死,那个当年给一个酒醉王八蛋踹了一脚的小鼻涕虫,没死。”
陈平安停下言语,拍了拍身边顾璨的肩膀,“走吧,婶婶还等着我们。路再难走,总要走的。”
两人并肩前行。
陈平安缓缓道:“我陈平安不想做道德圣人,可是不做那种道德圣人,不是说我们就可以不讲半点道理了。”
“别人讲不讲理,我不管。你顾璨,我要管,管了有没有用,我总要试试看。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有了所有的亲人,刘羡阳,还有你顾璨,你们两个,就是我的亲人。天下这么大,小镇那边,我就只有你和刘羡阳两个亲人,别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了,只要压到了你们,我陈平安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试试看,把塌下来的天给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来,那我陈平安就是死,也要帮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当年在骊珠洞天。
为了刘羡阳,陈平安试过,打算死了就死了,也要给刘羡阳讨回一个公道。
如今在书简湖,陈平安却觉得只是说这些话,就已经耗光了所有的精神气。
不一样的经历。
一样曾让陈平安只是独自坐在那儿,就像条路边的狗。
“我如果不认识你顾璨,你在书简湖捅破了天,我只是听到了,也不会管,不会来池水城,不会来青峡岛,因为我陈平安管不过来,我陈平安本事就那么大,在嫁衣女鬼的府邸,我没有管。在黄庭国的一座郡城看到了那些剑修,我没有管。在蛟龙沟,我管了,我失去了齐先生送给我的山字印。在老龙城,我管了,我给一名修士打穿了腹部。在这个世道,你讲道理,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不讲道理,也是一样!蛟龙沟那条老蛟,给剑修差点铲平了,杜懋给人打了个半死!他们是如此,你顾璨一样,今天活得好,明天?后天?明年后年?!你今天可以让别人一家团团圆圆,明天别人就一样可以让你娘亲陪着你,在底下团团圆圆!”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泥瓶巷尾巴上,一直住着一个叫顾璨的小鼻涕虫,我一点都不想当年送你那条小泥鳅,我就想你是住在泥瓶巷那边,我只要返回家乡,就能够看到你和婶婶,无论是你们家稍稍有钱了,还是我陈平安有钱了,你们娘俩就可以买得起好看的衣服,买得起好吃的东西,就这样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临近那座灯火辉煌、不输王侯之家的府邸。
陈平安眼神黯然,轻声道:“我已经说完了,也没力气再说什么,所以到了饭桌上,你说你想说的,我都会听着。”
顾璨抬起手臂,抹了把脸,没有出声。
府邸很大,过了大门,光是走到吃饭的地方,就走了很久。
陈平安跨过门槛的时候,摘掉了那张朱敛精心打造的面皮,露出了本来面目。
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站在大堂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了顾璨身边的陈平安,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边,仔细打量着个子已经长高许多的陈平安,一时间百感交集,捂住嘴巴,千言万语,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妇人其实内心深处,愧疚极重,当年刘志茂登门拜访,说了小泥鳅的事情后,她是歹毒心肠了一回的。只要能够为璨儿留住那份机缘,她希望那个帮过她和儿子很多年的泥瓶巷邻居少年。
死了算数。
陈平安笑道:“婶婶。”
妇人哽咽道:“好好好,与我家璨儿一样,过得都好,这就比什么都好了。赶紧进屋子,岛上管事说得急急忙忙的,婶婶只好下厨做了两样菜,其余都是府上下人帮忙的,不过都照着咱们家乡的口味做,肯定是地地道道的家常菜,陈平安你不会吃不惯。”
陈平安说道:“麻烦婶婶了。”
妇人瞪了一眼,“说什么混话!”
陈平安不再说话。
母子二人,还有一个母子二人都不会视为外人的人,一起进了屋子,落座。
虽然是家常菜,可还是极为丰盛,摆满了一大桌子。
妇人还准备好了书简湖最稀罕的仙家乌啼酒,与那池水城市井贩卖的所谓乌啼酒,云泥之别。
妇人给陈平安倒满了一杯酒,陈平安怎么劝阻都拦不下。
其实不爱喝酒的顾璨,尤其是在家中从来不喝酒的顾璨,今天也跟娘亲要了一杯酒。
妇人愣了一下,便笑着倒了一杯。
一张大圆桌,妇人坐主位,陈平安坐在背对屋门的位置上,顾璨坐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
顾璨转头对自己娘亲说道:“吃饭之前,我想跟陈平安说一些话。”
妇人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女子,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仍是笑容不变,“行啊,你们聊,喝完了酒,我帮你们倒酒。”
顾璨一口饮尽杯中酒,伸手覆盖酒杯,示意自己不再喝酒,转头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觉得我顾璨,该怎么才能保护好娘亲?知道我和娘亲在青峡岛,差点死了其中一个的次数,是几次吗?”
妇人心一颤,神色僵硬,坐在位置上,桌底下双手,使劲拧着衣角。
顾璨继续道:“只有杀那些个出手害我的某个人?那个杀手刺客的幕后人呢?那些鬼鬼祟祟躲在更远地方的坏人呢?”
“我一个一个找过去,先与他们打声招呼?跟他们讲,我顾璨很厉害的,小泥鳅更厉害,所以你们不要来招惹我,不然我就打死你们?”
“你是不是觉得青峡岛上那些刺杀,都是外人做的?仇家在找死?”
“你觉得就没有可能是刘志茂,我的好师父,安排的?藏在那些谋杀当中?”
“你陈平安,可能会说,未必就有。对,确实这样的,我也不会跟你说谎,说那个刘志茂就一定参与其中了!可我娘亲就只有一个,我顾璨就只有命一条,我为什么要赌那个‘未必’?”
顾璨站起身,怒道:“陈平安!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绝不还手,但是我被你活活打死之前,我都要告诉你,我顾璨没有做错!就算我错了,我也不认!我也不改!这辈子都不改!死也不改!”
顾璨脸色狰狞,却不是以往那种愤恨视线所及那个人,而是那种恨自己、恨整座书简湖、恨所有人,然后不被那个自己最在乎的人理解的天大委屈。
“我在这个地方,就是与虎谋皮,不把他们的皮扒下来,穿在自己身上,我就会冻死,不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我和娘亲就会饿死渴死!陈平安,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我们家的泥瓶巷,不会只有那些恶心的大人,来偷我娘亲的衣裳,这里的人,会把我娘亲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会让她生不如死!我不会只在巷子里边,遇到个喝醉酒的王八蛋,就只是看我不顺眼,在巷子里踹我一脚!”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有多害怕?”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够在我身边,像以前那样,保护我?保护好我娘亲?”
“陈平安,你不知道!”
“你就只会打我骂我!”
最后顾璨满脸泪水,抽泣道:“我不想你陈平安下次见到我和娘亲的时候,是来书简湖给我们上坟!我还想要见到你,陈平安……”
顾璨呜咽着走出屋子,却没有走远,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陈平安坐在原地,抬起头,对妇人沙哑道:“婶婶,我就不喝酒了,能给我盛一碗饭吗?”
心中惶恐不安的妇人赶紧擦拭眼泪,点点头,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米饭,陈平安起身接过那碗饭,轻轻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桌上又有一碗饭。
当年在泥瓶巷的别人家里,陈平安还是个比如今顾璨还要小的孩子,也有一碗饭,就这样摆在桌上。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有些颤抖,最后没有拿起筷子,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那碗饭旁边。
一本书,是一部老旧泛黄的拳谱。
陈平安伸手轻轻抚平。
它陪伴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见过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见证过陈平安所有的悲欢离合。
翻阅了那么多次,依旧齐齐整整,几乎没有任何褶皱。
只给落魄山竹楼老人看过一次,可那次陈平安恨不得老人每翻一页都小心点,唠唠叨叨了无数遍,结果给老人又赏了一顿拳,教训说练武之人,连一本破烂书都放不下,还想在拳意之中装下天下?
给心爱的姑娘看过,当时还没有相互喜欢,因为要识字,要知道拳谱到底讲了什么,才给她看的,当时一样惹来她的不快,误以为陈平安看轻了她,以为她贪图这部拳谱的那点拳法,会偷学。
一饭之恩,是活命之恩。
一本拳谱,还是救命之恩。
陈平安咬了咬嘴唇,没有转头,轻声道:“顾璨,我们当时就说好了,这本拳谱,是我跟你借的,总有一天要还给你。”
顾璨猛然站起身,怒吼道:“我不要,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你当时说要还,我根本就没答应!你要讲道理!”
顾璨最后哭着哀求道:“陈平安,你不要这样,我怕……”
在性情偏激又极其早慧的孩子眼中,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讲道理了,一直是这样的。
陈平安没有说话,拿起那双筷子,低头扒饭。
一直到吃完那碗饭,他就再没有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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