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一笔小钱。顾璨娘亲从春庭府那边搬走的那点家当,远远不够。
顾璨也不见外,说先与陈平安赊欠。
陈平安离开前,跟顾璨坐下来好好算过一笔账,接下来顾璨最少还需要两年时间,算上罗天大醮和水陆道场,加上陈平安先前的石毫国梅釉国经历,顾璨才能还债半数而已,此后顾璨还需要继续行走四方,以及争取将来有机会的话,在书简湖打造出一座适宜鬼魅阴物修行的山头岛屿。
三人乘坐渡船缓缓去往青峡岛。
顾璨背着竹箱站在船头那边,辛苦还债的少年,这一年多始终背着那座下狱阎罗殿。
能够死后化为鬼物阴灵,看似幸运,其实更是一种苦难。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罢,必然是生前执念深重,对人间恋栈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规矩责罚落在它们身上,光阴流转,二十四节气,春雷震动,盛夏阳气,种种流转天地的无形罡风,与凡俗夫子毫无损害,对于鬼魅却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观的晨钟暮鼓,文武两庙和城隍阁的香火,市井坊间张贴的门神,沙场金戈铁马的气势,等等,都会对寻常的阴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更不提还有谱牒仙师的斩妖除魔,积攒功德,山泽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阴灵,魂魄剥离、重塑、阴毒术法,层出不穷,或养蛊之术,或秘法,种种劫难,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这些事情,在陈平安来到书简湖之前,顾璨当然知道一些,却不会当回事,从来懒得深究。
如今不会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峡岛楼船快速而来。
田湖君飘落在顾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马笃宜和曾掖都以为顾璨不会登上那艘楼船,但是顾璨没有拒绝田湖君的邀请,与小渡船抱拳致谢,登上巨大楼船。
田湖君笑语晏晏。
顾璨与之微笑言语。
似乎毫无芥蒂,依旧是当年青峡岛最风光的时候,那对大师姐和小师弟。
田湖君开玩笑说,咱们那位陈先生可欠着不少钱呢,青峡岛密库房那边叫苦不迭,下狱阎王殿,还有帮陈先生给俞桧打欠条的那座仿造琉璃阁,两件鬼修法宝,都不是小数目。
顾璨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师父返回青峡岛,由师父他老人家来定夺便是。
田湖君顿时神色尴尬。
如今书简湖,几乎没有一位野修相信刘志茂还能活着离开宫柳岛水牢。
只要能够离开,刘志茂早就返回青峡岛了,何须拖到现在?如今苏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个时候,就会是刘志茂的死期。
已经不穿那件墨绿色蟒袍很久的顾璨,双手笼袖,转头望向神色阴晴不定的田湖君,轻声道:“大师姐,为了大道登顶,做些违心事,其实不是什么过错,但是一两条底线,还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为了刘志茂的关门弟子,其中曲折,勾心斗角,相互利用,书简湖谁都瞧得见,故而师徒恩情,这不是我顾璨的底线,但是大师姐你却是刘志茂一手带出来的得意弟子,此后种种机遇,青峡岛不曾亏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试想一下,在大骊档案上,在关翳然心目中,在书简湖野修眼睛里边,还有未来玉圭宗下宗修士对你的看法,都不会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经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觉得看得是不是能够更远一些?毕竟如今的书简湖,规矩很多了。以前我们那一套做法,已经不适用现在的书简湖。”
田湖君轻声问道:“是陈先生要你传告我的?”
顾璨摇头道:“与陈平安无关,你的所作所为,他只看得会比我更真切、透彻,自然不会与你说这些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与大师姐还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这算是我的一点真心话。听与不听,是大师姐自己的事情。穷不凑酒桌,人轻不劝人,道理我懂,不过觉得哪怕惹人厌,还是要与大师姐说上一说。”
田湖君叹息一声,“没有回头路了。”
顾璨笑了笑,又一个当年的顾璨罢了。
只可惜大师姐田湖君,没有遇上她的陈平安。
顾璨一想到这里,便开始眺望远方,觉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积郁清减几分,顾璨收回视线,说道:“大师姐,放心,青峡岛如今剩下的地盘和底蕴,你们这些同门师姐师兄,还有藩属供奉们,尽管争去,我争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争什么。就我这点能耐,跟你们争,可讨不到半点便宜,还不如卖个乖,主动退出,说不定将来还能与你们讨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峡岛一年到头也待不了几天,大师姐与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门路。”
田湖君给顾璨一语道破心机,脸色愈发不自然,不过有了顾璨愿意与她这位大师姐“交心”的这番话,总好过她一个劲儿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顾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顾璨,竟然需要在进入书简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寻找护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须以“刘志茂有可能安然离开宫柳岛”这种谁都不信的措辞,为自己争取到一条退路,才让田湖君心安几分,失去了那条泥鳅、又没有陈平安在身边的顾璨,是真的不济事了!
楼船靠岸青峡岛,顾璨没有说要去春庭府,说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边,跟朋友曾掖当邻居。
结果马笃宜自己独占了陈平安那间屋子,把顾璨赶到曾掖那边去。
顾璨无所谓。
一路朝夕相处下来,对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马笃宜,顾璨并不讨厌,处久了,反而觉得挺好。
陈平安可能觉得自己一辈子的道理,都在书简湖讲完了。
而顾璨则觉得自己这辈子,别人那些溜须拍马的言语,都在书简湖那些年里边,全部听完了。
此后顾璨去看了横波府废墟,又在春庭府外边驻足片刻。
这天春光明媚,顾璨和曾掖马笃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
有位身材高挑的宫装妇人靠岸下船,姗姗而来。
珠钗岛刘重润。
顾璨只知道陈平安对这位岛主,有些愧疚,说欠着她些神仙钱,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就算刘重润不来青峡岛,顾璨也会去珠钗岛,与刘重润说些事情,免得这位风姿卓绝的刘岛主,误认为陈平安欠债跑路了。如今的刘重润,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即便刘重润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实修为,可是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在一众大岛岛主的眼红之下,得到一块入门品秩的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惹来许多猜测,例如是不是那苏高山相中了刘重润的姿色?或是关翳然那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就好美妇这一口?毕竟刘重润当年可是一位让朱荧皇室剑仙魂牵梦萦的长公主殿下。
顾璨当然心知肚明,没这些乌烟瘴气的旖旎艳事,因为陈平安泄露过一些天机,刘重润作为一个大王朝的亡国公主,以一处至今未被朱荧王朝挖掘出来的水殿秘藏,换取了那块无事牌的庇护,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钗岛全部家当,还一步登天,成为了大骊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这里边陈平安有无牵线搭桥,他没有说。
刘重润见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顾璨,笑问道:“陈先生何时返回书简湖?”
顾璨摇头道:“暂时不知,不过近期可能性不大。”
刘重润神色如常,点点头,竟然就要这么离去。
顾璨站起身,跟上这位刘岛主,与她聊了些陈平安交待的言语。
刘重润不置可否,也没个准话,就这么离开。
顾璨返回小竹椅。
结果在渡口那边,出现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刘重润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马远致,纠缠了这么多年,有意思吗?你有这心思,为何不好好修行,争取早点跻身地仙?”
故意换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长公主殿下,明知道陈平安不在青峡岛,都还要走这趟,我心里有数。”
刘重润有些恼火,“滚一边去。”
马远致不敢拦路,乖乖让出道路,任由刘重润径直走向珠钗岛渡船。
就是没能管住一双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几眼长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养。
刘重润停步转头。
察觉到马远致那恶心的视线。
她厉色道:“你找死?!”
马远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这不是担心长公主殿下,经过这场风波,有无憔悴消瘦了嘛,现在总算放心了。”
马远致趁着这个机会,又往她胸脯那边瞥了眼,峰峦起伏,美不胜收。
刘重润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儿!”
马远致幽怨道:“我不许长公主殿下如此糟践自己,殿下便是将我踩在脚下,我也毫无怨言,但是殿下这般说自己,我不答应。在我心中,长公主殿下永远是世间最动人无瑕的的奇女子……”
刘重润才惊觉自己的失言,恼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将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马远致稳了稳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热泪盈眶,抹了把脸,只觉得这么多年,万般委屈千种辛苦,总算有了些补偿,呢喃道:“长公主殿下,女子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说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话,没有关系,打是亲骂是爱,我还是懂的。”
刘重润上传后,以仙术驾驭渡船,飞快离去。
实在是烦死了那个脑子有坑的驮饭人。
马远致点点头,笑容灿烂,愈发贼眉鼠眼,“长公主殿下,如此娇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儿,看来是真打算对我敞开心扉了,有戏啊,绝对有戏!陈平安,你就等着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与我说,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们话语的言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长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点跻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个大老爷们,不许落后她太多吗,可不是担心我对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吗?如果殿下对我不是情意绵绵,岂会如此费劲说话?陈平安,陈先生,陈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啊!”
在鬼修欢天喜地地大摇大摆离开后。
曾掖有些吃不准鬼修与那位珠钗岛岛主的关系,小声问道:“这位鬼修前辈,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马笃宜嗑着瓜子,一锤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刘岛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数,省得一照面,就给那一双狗眼揩油。”
顾璨笑问道:“你们觉得刘岛主会不会喜欢陈平安?”
曾掖想了想,摇头道:“不太可能吧,她与我们陈先生差了那么多岁数,而且又不经常打交道,刘岛主终究是位道心坚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陈先生很好,我觉得都不像。”
马笃宜嗤笑道:“刘重润喜欢陈先生,又什么奇怪,不过呢,咱们陈先生可不会喜欢一个老婆娘。”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顾璨哈哈大笑。
马笃宜丢了一把瓜子过去,顾璨一躲,结果全砸在了曾掖脑袋上,这还不算,曾掖还要弯腰捡起来,毕竟跟着陈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财迷、不抠门都很难。
————
宫柳岛。
水牢之中。
一身素白麻衣的阶下囚,盘腿坐在一座颇为宽敞的牢狱之中,神色自若。
牢狱之外,站着一位来自桐叶洲的上五境老修士,正是当年与太平山宗主、玉圭宗姜尚真一起,出海斩杀那头大妖的原桐叶宗老祖,只不过如今已经转投玉圭宗,还顺走了桐叶宗祖师堂的一件镇山重宝,差点因此惹来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一场大战。好在玉圭宗老宗主荀渊,亲自登门,与十一境剑仙的桐叶宗宗主坐下好好谈了一次,谈完之后,桐叶宗没有继续追究,想必玉圭宗是给了补偿的。
老修士名为周峰麓,更是此次玉圭宗下宗选址的话事人,至于是不是可怜马前卒,关键还得看最终下宗宗主的人选,是劳苦功高的他,还是那个已经手握云窟福地的王八蛋姜尚真。
周峰麓之所以没有直接宰掉这个刘志茂,就在于想要捞取更多功劳,好让玉圭宗暗中支持自己上位的一小撮位高权重的老家伙,更能说服那拨倾向于姜尚真的祖师堂老顽固,玉圭宗内部当然不是铁板一块,对于千年以来风头太盛的晚辈姜尚真,不少老人都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是周峰麓的机会。
一旦成为下宗首任宗主,那就是玉圭宗一等一的封疆大吏,直接能够在玉圭宗本山祖师堂,占据一席之地,并且座椅都会极为靠前,说不定就是跟姜尚真挨着坐,相信玉圭宗很多不愿姜尚真一家独大的老家伙,乐见其成,既能狠狠打压姜氏的气焰,还能恶心姜尚真。
周峰麓脸色不悦,“刘志茂,这是我第三次找你了,事不过三,懂不懂?”
刘志茂斜眼看他,“我们这些你们谱牒仙师瞧不上眼的野修,野狗刨食惯了,做不来家犬。”
周峰麓冷笑道:“主动联系谭元仪,投靠大骊宋氏,不一样是当人看门狗?”
刘志茂嘿嘿笑道:“为大骊卖命,那也是放养,好过圈养无数,再说了,老子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趾高气昂的谱牒仙师。”
周峰麓脸色阴沉,“刘志茂,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一个元婴地仙,在你们宝瓶洲这么个犄角旮旯,是了不得,可是在我们桐叶洲,真不算什么。上五境修士的消亡,不在少数。每百年之中,不死几个元婴,桐叶洲都觉得不好意思跟别洲大修士打招呼。你们宝瓶洲,行吗?”
刘志茂哈哈大笑,“吓唬我?”
周峰麓摇摇头,“真不是吓唬你,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些野狗,修行一辈子,就一直是给一次次吓大的,惊吓多了,要么被吓破胆,要么就如我这般,半夜鬼敲门,我都要问一句,是不是来与我做买卖。怎么,你已经是玉圭宗下宗的宗主了,可以一言断我生死了?退一步说,即便给你当上了宗主,难道不应该更加好好掂量,如何对一位元婴野修,物尽其用?万一哪天我突然开窍,答应做你的供奉?你岂不是亏大了?你拘押着我,一座阵法,能耗费几颗神仙钱?这笔账,都算不明白?还怎么当宗主?”
刘志茂浑身窍穴都被水牢一条条脉络缠绕拘束,尤其是温养本命物的关键窍穴,更是被宫柳岛水脉阻塞,他打了个哈欠,“真以为你们这帮外来户,可以在宝瓶洲为所欲为?就冲着你这这么点耐心,我觉得你的宗主宝座,坐不稳,说不得比我这个书简湖江湖君主还惨,椅子还没坐热,就得赶紧起身,乖乖让位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还真就不信了,玉圭宗舍得将这么大一块肥肉,交给半个外人。”
刘志茂竟然开始教训起了眼前这位战力惊人、又有重宝在手的老修士,“真不是我说你们谱牒仙师,你们啊,只说心性坚韧,真未必比得上我们野修。不就是靠着那些上乘道法和宗门传承,才走得大道无阻吗?将那些道法交给我们,就算我们都从地仙开始起步好了,双方耗费相同的光阴,野修保证能把你们打出屎来。不信?那就试试看?反正你都叛出桐叶宗了,破烂稀碎的祖师堂规矩什么的,算个屁,不如将桐叶宗直达上五境的仙法,传授于我?可是你敢吗?”
牢笼中的刘志茂,笑声肆无忌惮。
谈笑风生。
尽显枭雄气概,当然也有些地痞无赖。
周峰麓摇摇头,“刘志茂,希望下次见面,等到当上了下宗宗主,你还能这么硬气说话。”
刘志茂赶紧道:“别急别急,就算当了下宗宗主,咱们还是可以唠嗑的,我们山泽野修,风骨算个屁,最喜欢见风使舵了。”
周峰麓默不作声,离开水牢。
这个书简湖元婴野修,真是狗肉不上席,杀不得,吃不下,周峰麓下定决心,只要自己成了下宗宗主,当天就宰了刘志茂,不与这野修废话半句。
在周峰麓返回自己府邸后。
宫柳岛的真正主人,刘老成走入水牢底层,一路上玉圭宗修士都假装没看到,既不打招呼,也不去拦阻。
书简湖有三条根本水脉,水运浓厚,其余水脉众多却纤细,零碎杂乱,被剩余千余岛屿势力,瓜分殆尽。
其中一条被宫柳岛独占,水牢阵法,以此作为根本。
这也是能够轻松镇压刘志茂的关键所在。
青峡岛也窃取了大半条水脉,横波府便是阵眼,只可惜已经毁了,水运流散,白白便宜了藩属岛屿的那拨地仙修士,例如田湖君,俞桧。
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大岛,则一起分去最后一条书简湖根本水脉。
刘老成到了水牢底层后,立即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刘志茂抬起头,皱了皱眉头。
他不如何畏惧那个周峰麓,但是对于刘老成这个书简湖前辈,还是十分忌惮。
因为野修对付野修,永远最为熟稔。
谱牒仙师反而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
刘老成取出一幅画卷,轻轻一抖,轻轻摊开,从画卷上,走出一位满脸笑意的男子。
他走到牢狱旁,双手负后,弯腰眯眼望向刘志茂,问道:“听说你与陈平安亦敌亦友,模糊不清,且不去说他,不过听刘老成说,你们都认可对方是自己的半个知己?”
这次轮到刘志茂一头雾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你是……玉圭宗姜尚真?”
那个男子笑嘻嘻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先来后到,还是要讲一讲规矩的嘛。”
刘志茂瞥了眼刘老成,在周峰麓那边,刘志茂经过先前两次“切磋”,大致知道了周峰麓的底线,所以可以一拖再拖,但是面对这个极有可能是姜尚真的玉圭宗本家人,刘志茂一时间心情有些沉重,不敢胡乱开口,思量过后,点头道:“我与陈平安,一辈子做不成朋友,无论是我跻身了上五境,还是他将来有本事与我掰腕子了,说不定还要有一场交手。但是我和陈平安就目前而言,半个知己,可以算是,前前后后,还喝过几场酒。”
那个男人一拍掌,放声大笑道:“就凭这一点,小刘啊,加上我身后的老刘,咱们仨从今儿起,可就是一条蚂蚱上的朋友了!”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后者脸色与心境,皆是古井不波,不给刘志茂丝毫提醒。
男人微笑道:“你没有猜错,我就是那个姜尚真,那位姗姗来迟的玉圭宗下宗宗主。”
男人突然抹了把脸,凄凄惨惨戚戚,如女子幽怨道:“我心里苦啊,周峰麓那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差点坏我好事,如果不是李芙蕖足够聪明,这会儿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打死那个周峰麓,然后提着老贼的脑袋,去给人低头哈腰赔礼道歉了!一想到这个,我这会儿都想要跑去给李芙蕖好好磕几个头,认了她当干娘又何妨。”
姜尚真轻轻捶打自己心口,满脸悲苦神色,破口大骂道:“我姜尚真,可不是来书简湖擦屁股的啊,头等大事,是要与陈平安叙旧的啊,现在呢,把臂言欢个屁,周峰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死不足惜,我不就是在桐叶宗那边摆了几桌子酒宴嘛,可如今都是自己人了,还这么坑我,用心险恶,该死,真是该死……”
刘志茂目瞪口呆。
刘老成也是眼皮子微颤,显然是已经领教过姜尚真,要比好似给天雷劈中的刘志茂略好一些。
姜尚真骤然间收敛言语和笑意,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刘志茂,我替周峰麓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当玉圭宗下宗的供奉?”
刘志茂犹豫不定。
刹那之间,瞥见刘老成对他轻轻点头。
刘志茂深呼吸一口气,轻轻点头,“可以。”
然后他就发现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恰好悬停在自己眉心处。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志茂,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下宗供奉的第三把座椅了,刘老成,周峰麓,刘志茂。不过我希望你跻身上五境后,能够帮我宰了那个周峰麓,不管是什么法子,都可以。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周峰麓手上那件玉圭宗的镇山重宝,下宗可以借你使用百年,只要此后功劳足够,再借百年也不难。但是如果你杀人不成反被杀,可怪不得我不帮你收尸。”
刘志茂问道:“跻身上五境一事?”
姜尚真伸出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老子有什么?有钱而已。等你跟我熟了之后,肯定就会忍不住可怜我了,太有钱,真是愁人。”
姜尚真哀叹一声,“别说是你们宝瓶洲穷得叮当响的野修,就是咱们桐叶洲上五境的谱牒仙师,都不知道如我这般有钱的烦恼啊,烦得很。”
刘志茂再次望向刘老成,跟这种人合作,真的不心慌吗?当真不是跟周峰麓乘坐一条船,更稳当些?
刘老成面无表情。
不知是高深莫测,还是在心中骂娘。
需知钱财一事,真是世间所有山泽野修最心痛所在。
————
春末时分。
夜幕深沉,书简湖一处僻静处,万籁寂静。
有一位老先生站在湖边,一挥袖子,掠出二十四枚竹简,竹简上一个个文字,金光熠熠,光彩如儒家圣贤千古不朽的道德文章,可与日月争辉。
竹简,落入书简湖。
二十四枚竹简,二十四节气。
整座书简湖,只有寥寥三人心生感应,皆有心悸。
姜尚真,刘老成,周峰麓。
但是哪怕他们三人几乎同时掠向空中,环顾四周,仍是无法察觉到半点端倪。
可其实,那位老夫子恰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可即便是三位上五境修士,依旧无法得见。
倒是尚未走出宫柳岛的囚犯刘志茂,没来由想起一件事。
竹简湖,最早曾是一处灵气淡薄的寻常之地,曾经有位从中土游历至此的儒家圣人,得证大道,与天地共鸣,气象万千,湖泊故名书简,灵气盎然,惠泽后世。
老夫子站在湖边,微笑道:“世人都觉得这儿就是一座粪坑,却有人说你们是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那么你们,觉得如何?”
湖水涟漪阵阵,泛起千古浩然正气。
老夫子微笑道:“我这老夫子,不是要你们去感恩那位小夫子,人家不需要,读书人做事情,就是这般,不是做买卖。所以我只是要你们舍身取义,将来再死一次,与我一起,别辜负了这个还有得救的世道。”
老夫子摊开手,上边还留下了四枚竹简,又笑道:“当然了,那个年轻人也说了,自己暂时不是读书人,只是个账房先生,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可以商量商量嘛。”
————
一座宝瓶洲中部的仙家渡口。
今年入夏时分,一位青衫年轻人,牵马而停。
十七岁,去往书简湖,在青峡岛山门口的屋子里边,独自过的大年三十夜。
之后一年的大年三十夜,在石毫国一座客栈,与曾掖、马笃宜围炉夜话。
又一年,在去与曾掖马笃宜碰头的马背上,颠簸中,悠悠然然,一个人过了大年三十夜。
再一年,又去了趟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中,返程路上,与顾璨和曾掖,还有马笃宜,总算吃了顿能够凑足一张饭桌的年夜饭。
今年,此时此刻,牵马一起走上渡船后,陈平安摸了摸发髻上的玉簪子,原来不知不觉,自己都已经到了儒家所谓的及冠之年。
然后在五月初五这天,陈平安本来打算跟那艘仙家渡船要一桌子丰盛菜肴,只是临时又反悔,仍是拿出干粮就酒,站在窗台那边,眺望云海,算是为自己庆祝生日,甚至连及冠礼也一并给对付过去了,毕竟家中才一人,也无长辈也无宗庙,不用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
只是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和酒水,陈平安刚刚打了个饱嗝,早已收起了刀剑错的他,就觉得背后那把剑仙,蓦然一沉,好像从几斤重的物件,瞬间变成了千百斤重,以至于陈平安一个踉跄后仰,连人带剑一起摔在地上。
只是转瞬之后,鞘内剑仙依旧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陈平安尝试着坐起身,并无半点异样。
陈平安有些纳闷,生怕有什么算计和玄妙,坐在桌边,拔出剑仙剑,打量了很久,也无古怪。
陈平安就当是这把剑仙在使坏,毕竟这半年来,它经常会有顽劣不堪的时候,例如其中有一次学那剑仙,“御剑”去往云海欣赏日落,它竟然自顾自跑了,害得陈平安直直坠下云海,如果不是还有初一十五,要有大苦头吃,只是跟一把半仙兵,怎么讲道理。在那之后,陈平安就不太敢去云海看风景了。
此刻,剑仙剑从陈平安背后铿锵出鞘,以至于整条仙家渡船都晃动了一下,它悬停在地板上空一尺处。
似乎是主动邀请陈平安踩在上边。
陈平安蹲下身,打商量道:“不使坏?”
剑仙岿然不动。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道:“若是你半路丢下我,我可未必赶得上渡船,那笔神仙钱,你赔我啊?”
剑仙嗖一下返回陈平安背后的剑鞘。
不再搭理陈平安。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想到先前山巅给一位老先生骗去将近三十枚竹简,点头道:“差点又着了道!我这江湖没白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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