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一口一个陆沉、陆掌教的,显然都被这位老道士给坑了,姜还是老的辣。
邹子说道:“他和郑居中,就算听了去也无所谓。一个最怕麻烦,一个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心无旁骛。”
陆沉那种举世无双独一份的逍遥游,
谁不羡慕。
贫道不给这个世界添麻烦,这个世界也不会来麻烦我。
从不自寻烦恼,为人处世得体,饮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无拘的那个。
贫道做事讲究,做人不迁就。你只要不当面骂贫道,贫道就全当耳边风。你如果敢当面骂人,那就别怪贫道还嘴骂你。
至于郑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针对谁。
可他如果刻意针对谁,就算邹子也会觉得十分棘手。
比如郑居中将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光阴长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让陆沉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乱,已经不是什么风吹草动的迹象和苗头,而是已经明摆着乱象横生,白玉京内外人间道官都很清楚,乱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余斗坐镇白玉京,动用一座玉京山,跻身伪十五境,面对第二场联袂问道,余斗依旧只身一人,剑斩数位十四境。
这等壮举,确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似暂时压下了乱象,实则愈发暗流涌动。
大掌教寇名依旧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陆沉再被郑居中拦在光阴长河之中?
以余斗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风格,白玉京与各州,只要起了任何冲突,就会没有半点回旋余地。
老道士心情复杂道:“说实话,时隔多年,贫道依旧怵他。”
已经离开青冥天下这么多年了,每每想起余斗,一位老十四竟然还是心有余悸,由此可见,余斗的积威深
重。
邹子说道:“光明磊落,无私心者,最有威严。”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来想去,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啊。”
若说自己捏着鼻子,不得不承认余斗恪守规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邹子给出两个比较玄乎的说法,“天心触地,自然而然就会生发变化。余斗默认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犹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过向善的。
邹子并不会刻意针对谁,但他会远远看着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陆虚试探性问道:“可是陆掌教?”
陆沉毕竟是自家祖师。
哪怕陆沉不太看得起他们这些徒子徒孙,不管陆氏祠堂年年岁岁如何祭祖敬香,历史上从无成功请神降真的例子,有几次苦不堪言的难关,都是陆氏家族自己熬过去的。可哪怕如此,墙里开花墙外香,有个在白玉京当掌教的老祖宗,终究不是坏事。就像某个狗日的所说,你们家族祠堂里边挂这么一副祖宗画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厮说得信誓旦旦,神色诚恳,“陆姑娘,话糙理不糙,对吧?”
当时陆载脸若冰霜,将那梁上君子抓了个正着,伸出手,说道:“这不是你把祖宗挂像换成你的理由,将旧挂像交出来!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这种不当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来了。
那次偷偷造访陆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陆氏当清客的
剑术裴旻切磋切磋,否则外界总说他的胜绩,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墙而入,没有递帖子走正门,是免得陆氏对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过于热情。至于陆氏祠堂,只是顺路走一遭。
邹子笑了笑,“陆掌教没有那么容易勘破心关、认清自己的。”
想要认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镜子,一个坐标。这就很难了。
洛衫笑问道:“是宁姚?”
她对杜山阴尚且亲近,何况是对宁姚,真心当自家晚辈看待的。
哪怕是对陈平安和新隐官一脉剑修,洛衫也发自肺腑觉得那些年轻人,做得很好,比他们这些老人,都要更优秀。
邹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摇头。
段青臣皱眉问道:“总不能是斐然吧?”
宁姚跟斐然,这两位年轻剑修,都是名实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说,他们确实很有机会,比任何人都有先天优势。
仙人葱蒨沉声问道:“剑修斐然成为蛮荒共主,是不是一种预兆?属于周密的一种长远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们是不是就该早作谋划了?
听说斐然是蛮荒妖族的异类,极为推崇礼圣学问。
邹子淡然说道:“我早就见过斐然,他没有改天换地的心思,至多只有缝补和完善的念头。”
韦赦却不愿意轻轻揭过此事,追问道:“毕竟时过境迁,境界不同,身份有变,斐然难道就不会改变心思吗?”
邹子好像答非所问,“你且放心,斐然肯定
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则斐然就无法与晷刻结为道侣。”
韦赦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云杪听得心惊胆战,以前议事,好像也不聊这种事啊。
怎么听邹子几人的口气,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会给出方案,明儿就要对斐然动手了?
韦赦说道:“要小心蛮荒的那个无名氏。”
邹子点头,“他确实深藏不露。白泽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计是有所犹豫的。”
杜山阴突然问道:“听说三教祖师游历别座天下,就像走门串户,会被别家的‘天意地气’压胜颇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须入乡随俗,谨守主客有别的规矩,否则两位十五境哪怕没有见面,也会道气相激,被迫引发一场大道之争。唯独蛮荒天下是异类,大道根祇与三教皆不同,
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一旦蛮荒有炼气士率先跻身十五境,人间几座天下,就该合并了?谁都挡不住?”
邹子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张脚抚须而笑,眯眼问道:“好大见识,谁家儿郎?”
韦赦笑着介绍道:“他是剑气长城上代刑官,剑修豪素的亲传弟子。”
张脚点头道:“豪素大名,贫道在西方佛国那边,都是有所耳闻的。”
三教祖师,合道各自天下,但是万年以来,几乎在自家都从不露面,自然更不串门。
就是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开行踪,以少年道童姿容骑青
牛,单单去过一次蛮荒天下。
在后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举,是有点欺负人的。
正因为如此,儒释道三座天下才会相安无事,保持一种大体上邻里和睦的状态。
如果将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门户,那么就是各有各的家风。
浩然天下这边尊崇儒家,文庙却没有罢黜百家,却也怕道路上皆是一个个自认无私心的腐儒道学家,占据要津,喜好处处事事以理杀人,问心无愧,刻薄天下。
就怕规矩过于死板,让所有人动弹不得,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礼圣是绝不会跨出那一步的,大概处境类似白泽。
难怪他们会是挚友。
青冥天下那边,因为讲究阴阳相济,故而站在山巅的女子大修士,相对数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选择让三位掌教弟子,轮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种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选择。
人间曾有三个充满变量的天地劫数。
一是蛮荒大祖偷偷炼化其中一座飞升台为托月山,试图重新串联大地与天庭,循序渐进,勾连阴冥,帮助妖族练气士,和某些战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灵,将他们收入麾下,再造神灵,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开创英灵殿,为蛮荒天下指出一条更加极端、并且切实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众生而强健一小撮大妖。
最后一场劫难,当然便是失望至极的浩然贾生,变成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众大妖,瘦天下
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气吞并浩然,借助机会一吃再吃的周密,就只好登天离去,更换战场。
这就给蛮荒天下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隐患,如果不是白泽重返蛮荒,叫醒那拨沉睡万年的远古大妖,再加上白泽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让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感忌惮。那么新蛮荒,顶尖战力的缺失,就会让浩然天下的反攻蛮荒,变得势如破竹,胜负毫无悬念。
第一场劫数,是被三位剑修摆平的。
第二场,道祖亲自出场,一手压下。
所以后世山上,难免感触不深。
第三场,就让两座天下都吃痛了。
遥想当年,三位剑修联袂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托月山。
有人询问,“既然怨气这么大,为什么还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帮那帮儒生,甚至不是帮你陈清都,我是觉得那些个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会愿意被迫给人当打手。”
至于那个一直沉默的剑修,在他可以遥遥看见托月山的那一刻,终于开口说话,自言自语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们所有人保护,也该我保护人间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间,总不能重新走条老路。”
他们就是陈清都,龙君,观照。
各自本命飞剑,名为浮萍,大墟仙冢,光阴长河。
曾先生笑问道:“邹先生是不是遗漏了个人?”
在座众人,瞬间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气氛诡异起来。
邹子笑道:“我?”
他自
顾自摇头,自嘲道:“自诩为晒网补网之人,岂能同时是一条漏网之鱼。”
当初配合礼圣,一起远游天外,邹子便带了五袋子泥土,联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箓,最终成功铺设出了五条道路漫长到无法计算的天路归途。
故而当邹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际,就是那场追杀的道路尽头,礼圣他们必须就此转身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动,网漏吞舟之鱼,若邹子就是,岂不更好?
就在“隔壁”,别有一座祖师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补,人数暂时还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芦洲的徐铉,正阳山茱萸峰的苏稼,中土神洲的怀潜,还有桐叶洲扶乩宗的那棵独苗等人。
有个曾经在倒悬山黄粱酒铺当店伙计的年轻修士,名叫许甲。
犹有几个来自别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双手拄刀,打着瞌睡,家乡在扶摇洲,如今真身却在五彩天下,继续当皇帝。
有个道号正形的游方道士,正在跟一个喜好钓鱼的南婆娑洲修士闲聊。
本来是各说各话,但是很快因为某个话题,就让所有人都参与其中,各抒己见。
有人说只是两个剑修,就能肆意深入蛮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济事,如今这场仗还怎么打,早点投降算了。
那许甲就听到这个说法,立即就不乐意了,说他们又不是普通的飞升境剑修。
虽说阿良还欠
了自家铺子很多钱,又辜负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痴心,可在这种事情,许甲还是要为那家伙说几句公道话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许甲的观点,还补充了一句,说重回蛮荒的某位,他和那拨远古大妖,好像都没有参加那场围剿。
名叫王屋的年轻道士,跟着笑言一句,说如果小道没有算错的话,他们身陷重围期间,大概都跻身了十四境。
双手拄刀、身披大霜宝甲的男人睁开眼,问道:“如此一来,那拨蛮荒畜生,还怎么打?受伤惨重?算不算出,死了几个?”
道士王屋喟叹一声,说道:“不知为何,参加围剿的蛮荒妖族,连同叛出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在内,总之就是一个都没死。”
另外那边,张脚说道:“现在开始谈第二件事,有谁愿意介入青冥这场乱局?”
韦赦好似对此毫不意外,笑道:“总得让人选一边吧?”
邹子说道:“当然,两边都可以选。”
桐叶洲,鱼鳞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荫上边,一张酒桌,家乡各异却聚在一起。
陈平安只是喝酒微醺,冯雪涛却被崔东山一直劝酒,明显喝得有点高了,说话就开始不把门了,说刘聚宝和韦赦就是俩废物,都抢不来一个北字。陈平安面带微笑,绝不搭话。裴钱神情古怪,毕竟这桩两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扛把子,而这位老真人恰好又与自家落魄山很有渊
源,崔东山可不管这些,打着酒嗝,作义愤填膺状,说是啊是啊,就该由艺高人胆大的青秘前辈来带头牵线,尤其要与北俱芦洲那座趴地峰讨要一个说法……
就在此时,冯雪涛只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很快就有一只手掌按住自己的脑袋,笑呵呵道:“尽说些傻话,什么抢不抢的,这话说得伤和气了。贫道道行微末,人轻言微,走路上瞧见了刘财神和韦赦,向来是屁都不敢放一个。来来来,贫道给你道个歉赔个不是,自罚几杯酒……”
冯雪涛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崔东山见机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结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捻须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吗?”
除了按住冯雪涛的脑袋、再对崔东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龙真人,此刻现身渡船的,还有一个风神潇洒的长髯背剑道士。
正是纯阳吕喦。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站起身,与道士吕喦走往别处,后者以心声笑道:“贫道已经选好砥砺道心的地方了,马上就会动身,你不着急,等哪天真正得闲,再去那边帮忙护道,有劳费心了。”
陈平安好奇问道:“何处?”
吕喦说道:“人间唯二之一,洞天福地衔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莲花洞天与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衔接,此外其实还有一处。(注,320章,《井口边的老道人》)
陈平安点点头,这个选择,确实
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吕喦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边规矩重,陈山主可能需要与贫道一般,暂时忘却前身。”
陈平安笑道:“这没什么好为难的,入乡随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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