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陈平安抬头见天。
青天大道屏障如墙,日月同壁,道不得出,困住多少古往今来多少豪杰道人。
天上星图真身是一方篆刻日月同壁的古砚咫尺物,砚的背面凿有二十八星宿的眼柱。
得自郑居中,用来装几百颗金精铜钱。天外一役,境界最低的陈平安反倒是负责坐镇中枢,住持大阵运转,得了这件没有明说是否需要归还的咫尺物,陈平安闭关期间,灵光乍现,借助连一艘流霞舟
都能炼制成功的顾璨所传授的炼物法诀,陈平安竟然果真成功将这件咫尺物炼化为一座小洞天,验证此法可行,可称神通,当之无愧。
至于画符手法,则有远古道士的朴拙气息,足可以假乱真,让许多道龄悠悠的上古真人,误以为是某位远古道士的亲笔手书。
缘于李槐借给他的那本“鬼画符”,上边便记载有扶乩一道、请神降真的根本法门。
指玄峰袁灵殿赠送,和托付刘景龙购买北俱芦洲恨剑山的多把仿剑,都已一一大炼。
管你品秩是灵器、法宝还是半仙兵,不管是花钱买来的,还是“路边捡漏”而得,手头有一样算一样,陈平安皆是大炼为与道相连的本命物,用以填充各大气府。日月同壁的青天大道之下,此间厮杀,各展所能,任你姜赦势如破竹,看似在光阴长河之内如入无人之境,哪怕是你颠倒阴阳,驾驭天地作磨石,皆是姜赦自作
自受,将道行神通一并“磨墨”罢了。
终究是个对峙双方此消彼长的下场。陈平安手中托起一座仿白玉京,而白玉京中南华城,又有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手中攥有一方补上天款“陆沉敕令”的六满印,印面之上,三十六尊远古神
灵同时睁眼。
景象一变,年轻道士仿佛祭出一尊巨大法相,大袖飘摇,从南华城飘荡而出,高度不输姜赦金身,陈平安却是身形凝为芥子大小,躲去那白玉京最高处。
白玉京与那姜赦转动的天地大道磨盘撞在一起,发出动人心魄的咯吱作响,便似一把锥子缓缓刻画琉璃镜面。
片刻之后,这座白玉京好像硬生生挡住了磨盘的转动,以至于整座天地开始用一种微妙幅度摇晃起来。
陈平安双手笼袖,青袍身形与脚下五城十二楼一同随之晃动。
姜赦重新拿起破阵,轻轻拧转手腕,旋转长枪。
临时改变主意,姜赦并不着急打烂那座赝品白玉京。
只因为姜赦第一时间看破陈平安的谋划,没有让这家伙得偿所愿。
对方置身于“白玉京”之内,姜赦如果提抢强行破阵,对将来问剑白玉京的陈平安而言,便是一场绝佳的观道机会,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由此可见,姜赦今天也没有将我当场斩杀的十足把握。”
那道士大笑不已,自言自语道:“若是自认为稳操胜券,姜赦何必计较这点得失,还怕我将击破白玉京的大致路线、细微诀窍学了去?”
姜赦揉了揉下巴,终于有些理解某些练气士的想法了,武夫一张臭嘴,确实惹人厌。
“这么喜欢作壁上观,一个个的,看我耍猴戏吗?”姜赦好像终于了没了耐心,“诸位,再不现身,你们的道侣,山主,盟友,可就真要被我活活打死了。”
驾驭大道,轻松反客为主,暂时困住了那座仿白玉京和神性陈平安。姜赦身形倒掠,融入身后那尊法相中,法相伸手一抓,便将一杆长枪破阵攥住,踏出几步,便来到那年轻道士身前,一枪横扫,打中那尊道士法相的胸膛,激起
玉屑无数,道士踉跄后退,“等人高”的白玉京随之后移。
姜赦再一枪戳中道士心口,白玉京亮起无数条光彩,凝聚于道士法相与枪尖相抵处。
姜赦也不撤回长枪,向前跨出一步,攮得道士与白玉京一并向后滑去。
姜赦环顾四周,冷笑道:“这般胸口碎大石,好不好看?!看客不必掏钱,就没几声喝彩?”
“姜道友稍安勿躁。”
白玉京之内,陈平安凭栏而立,插袖抬头望向那尊姜赦提抢法相,微笑道:“道友积点口德,莫要伤了和气。”
饶是道心坚韧如姜赦,也被这一句屁话给气得不行。
姜赦手上加重力道,长枪破阵的枪尖戳入白玉京中。
武夫问拳,修士斗法,总要耗费体力气血和天地灵气。练气士任何一件大炼本命物的破损,都可以说是伤到了大道根本。这要比消磨数十年、百年道行的折损道力,更为隐患,此类大道缺漏,后患无穷,就像江湖上的练家子落下了病根。至于伤及魂魄,心神流散,减少功德等下场,哪个不是修道之人,容易沦为心魔道场,未来合道的天关阻碍所在?修士境界越高,昔年几处看似不起眼、不过针孔大小的缺漏,就要变成比天开了个窟窿更
大,练气士想着境界一高再拿外物缝补道心之缺失,天无绝人之路,也行,补天去。
陈平安今天都被打碎了多少件与性命大道戚戚相关的本命物?
姜赦似有所悟。
这家伙莫非是想要反其道行之?
别看陈平安身份多、手段多,实则隐患更多,比如没有了阴神阳神,注定无法炼出本命字,剑修武夫两不纯粹……先假设自己的那副人身魂魄,一定会有某些缺漏无法缝补,便干脆来一场形同“散道”的“沙场演武”,修道之人,万法皆空,空其身以养元神。狠下心来,舍了全
部身外物都不要,只余下一颗澄澈道心?
好家伙。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一语,与那“天道损有余以奉不足”?
还能如此注解训诂?!
确是奇思妙想。
先前姜赦评价一句“竖子成名”,倒是委屈了这位既是剑修又是武夫还是符箓修士的年轻山主。
不枉费我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免得阴沟里翻船,出山第一场架,就着了道,被老友之祠、碧霄几个看笑话。
今天对峙,意外有一些,到底还是失望过多。
难道拥有半个一的年轻人,就只有这点道行?
至今为止,不是毫无还手之力是什么?
两尊法相近在咫尺之间。
姜赦就要一枪捅穿白玉京与道士胸膛。
就在此时,手托一方五雷法印的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法印砸向姜赦。
姜赦一拳未能碎之,只是将其打落别处,法印翻滚在地。
以法印砸人,看似莽撞,与仙气毫不沾边,却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姜赦心中疑惑,嘴上讥笑道:“雷声大雨点小。处心积虑,结果就铺垫出这么一记杀招?”
陈平安微微皱眉,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方五雷法印会瞬间失去大半功效,转变几乎只在一瞬间。
这就导致诸多后手施展不出。
要说单凭此印重创姜赦,不作此想,但是这方五雷法印却是陈平安之后几个真正杀手锏的起手,确是不假。
故而这一手,别说陈平安倍感意外,就连姜赦都误以为陈平安是在耍什么花招。在那倾斜柱子之巅,任由神性与姜赦为敌的青衫陈平安,第一次出手帮忙解围,取出一张古朴大弓,挽弓如满月,有弦无箭,砰然一声,一道金光激射而出,拖
拽出极长的璀璨长线,如倚天长剑。
姜赦抽出长枪,以枪尖抵住那道来势汹汹的剑光,将一支“箭矢”撞碎。
“泥腿子也有洁癖?”
姜赦满脸讥讽神色,“还是说根本不敢让神性持剑?”
收起那把得自夜航船的长弓,陈平安摊开晶莹剔透如羊脂美玉的手掌,掌心浮现出一柄长不过寸余的碧玉短剑。
这枚得自大岳穗山的剑胚,古名“小酆都”。
初一与那十五两把飞剑,得到已久,却是陈平安极少数未能大炼之物。
陈平安默不作声。
这好像还是陈平安第一次与人捉对厮杀,各座洞府积蓄的灵气耗竭到丝毫不剩。
修道之人,跟人斗法,切磋问道,都是需要花钱的。
驾驭一件件皆已大炼的本命物宝物,或攻伐或防御,调兵遣将。
可结果不是被姜赦一击便碎,便是被枪尖戳中,虽未当场崩坏,却也变得破败不堪,跌了品秩。天外一役,虽说陈平安是被拉壮丁的,到底是不虚此行,于修道大有裨益,只说亲眼见证两座天下的相撞路线,陈平安在那扶摇麓道场,就开始尝试在人身天地
之内,铺设出一条有迹可循的青道轨迹。
铺路架桥。
追求一境,每次出剑,行如天道。
至于“借机将所有本命物打成一片”的选择,实在是对上了姜赦,不得已而为之。
道理再简单不过,不如此作为,根本没得打。别说对峙,想要拖延几分都是奢望,更别提一探究竟,尝试查看姜赦修为的深浅。
山巅那位青衫真身陈平安,笑了笑,“看吧,出岔子了,估摸着是青冥天下那边出现了大状况。”收了法相,取回重新恢复袖珍模样的仿白玉京,托在手心,陈平安侧耳聆听状,听见犹如家乡瓷器开片的细微声响,叮叮咚咚,最终分崩离析,一座袖珍仿白玉
京就此轰然倒塌,天地间罡风一吹,激起无数碎屑,下雪一般。
“一场架,才刚热手,损失就如此之大了,当真半点不心疼?”
姜赦心中了然,看了眼身前陈平安真身,再转头看向高处作为障眼法的那个存在,“是了,神性做主就是如此。无心便无错。”
两个陈平安,互换了位置。
姜赦眼前这位陈平安,撤了障眼法,才是真正神性的那半个一。
他身边四周现出四把仙剑。
这位“陈平安”摇动脖子,抬起手,晃了晃袖子,一双金色眼眸竟有眼神炙热的意味,咧嘴笑道:“姜赦,那个‘我’做事不爽利,说真的,老子忍你半天了。”
姜赦笑道:“同理。”
陈平安一向擅长偷师,比如在青萍剑宗密雪峰,长春洞天道场内,闭关期间,也学那吴霜降,仿制了四把仙剑。
若说吴霜降那四把,属于次一等真迹,类似瓷器里边的官仿官,寄托款。
那么夜航船一役过后,陈平安依葫芦画瓢的仿剑,就是再次一等,无论是剑的材质还是神意,都是那……民仿官。
在山上吓唬人,自然不难,同境之争,也管用,可要说拿这些再仿仙剑对付姜赦,难免有一种黔驴技穷、或是狗急跳墙的嫌疑。
姜赦只看一眼便知那几把拙劣仿剑的品相高低。
看来距离使出压箱底的几种本事,当真不远了。
这小子倒是会挑对手,直接挑了个白玉京余斗作为问剑对象。
真无敌,搁在当今世道,倒也不算自大之话。估计等余斗完全炼化了一座玉京山,也该他跻身伪十五境地了。
不过欲想成为数座天下的人间第一人,就各有劫数要渡劫。
他姜赦是如此,余斗当然也是如此。想来青冥天下的大乱已起,从太平盛世转为乱世,如何变作升平……便是余斗的劫数所在。
看着眼前这个机关算尽、手段迭出的年轻人,眉眼神色间并无半点气馁。
毕竟陈平安这些手段,本该用来对付余斗。
亭中一壶酒,意有所指?
姜赦很难不记起远古岁月里的那拨书生,意气风发,慷慨激昂,性情并不迂腐,从来恩怨清爽。
姜赦提起长枪,指向那高处,懒洋洋问道:“持剑者也好,半个一也罢,能不能拿出点不花俏的真本事?”
“好说。”
高处真身陈平安一跺脚,瞬间震碎双手双脚之上数以百计的斤两真气符,微笑道:“要想以此身精神担当宇宙,便需先打成混沌一片。”
姜赦点头道:“年轻人,真敢想。”下一刻,姜赦便被陈平安伸手按住头颅,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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