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早早关门歇户,侍应男人洗漱上炕躺好,把事儿的原委跟男人学说了一遍:“这事儿要从我们家跟金鸡滩的故事说起。我们老刘家原先就是金鸡滩人,后来祖上有人发达了,就搬到了城里。金鸡滩的庄子一直是我们家的家业,这儿的人不是沾亲就是带故。解放以前,我爹娘就把这儿的地全分了,只留了大海子的沙滩、荒地。解放以后,这块地上建了咱这个农场,庄子里的人就都成了农场的人。小时候,我跟着爹娘,常到这儿玩耍,跟这儿的人熟得很。咱俩认识那会儿,我在金鸡滩名声大着呢,那些后生整天围着我打转转。那会儿爹刚走了,我心灰意冷,都懒得搭理他们。后来咱俩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可咱不晓得的是,那群后生起了歹心。这伙人都说我嫁给了你,就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恨上了咱俩。这伙人也不晓得轻重,喝得醉打马虎,就商量着写了封告状信,瞎编了一气,说你有反动言论。小李掺合进了这事儿,听老黑说你没事了,他就去拿了你的一封信,跟这伙人学说了。这些人拆开信一看,有许多不认识的符号、字母,就七嘴八舌,又编了段瞎话,说你是潜伏的台湾特务,在搞特务活动,隔三差五就要去大海子,给苏修、美帝送信。有个骑马来的女特务把信接走了,向北边跑了。
带走你的那伙人这下来劲了,这可是大事儿,就把你往死里折腾。听说你没少受罪,被整修得不轻。可你挺硬气,一句话没说,一个字没写,啥也问不出来。那伙人对你无抓无拿,就在这当口,二蛋叔查清楚了原委,逼着小李写了检查,跟老黑去了一趟城里头,跟人家讲清楚了,纯属后生娃娃们胡闹,农场回头一定好好教育这伙不着调的后生。那伙人一看出了岔子,你又奄奄一息,也怕出了人命,吃不上羊肉,还惹上一身骚,就叫老黑把你赶紧带走。老黑看你浑身没个伤,就端直把你拉了回来。我给你输了些葡萄糖、盐水,你才安稳下来。昏睡了两天两夜,你才醒过来,就是尿湿了好几块我给娃娃准备的尿介子。
那伙人这两天又来咱农场挨个儿问了一遍话,把那伙后生训刮了一顿,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悻悻的走了。你这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往后肯定苦尽甘来,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后生听完,咂摸了半天,脸红了红说:“我尿炕了,不对,你哪儿来的尿介子。啊,你是不是有了。”他欣喜地搂住婆姨说:“是不是我要当爸爸了。”女人淡然地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看把你高兴成甚样。我是干甚的,想有个娃娃,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听我把话说完。”她心里其实象吃了蜜糖,甜得很:“老黑说了,准备叫小李去山上放羊去。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这次的事儿,都是这个坏怂搞出来的。要不是他爹人缘好,拉着他给我跪下央告,我才不会放过他。一个庄子从小玩大的,你就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吧。”
后生叹了口气说:“你说甚就甚吧,都过去了。全当是当了一回江姐,进了一回渣滓洞。其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你说这世道还讲个道理吗,那伙人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诱供、逼供,尽使些阴招,把人往死里整,也不怕出人命。”女子一脸阴沉的说:“这些人但凡有点儿人性,有点儿良心,我爹会死吗,你会差点儿死了吗。这事儿没完,我把他们都记下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如今这世道,没个讲理的地方,出去少言传。你猜猜那个女特务是咋回事儿,那封密码信是咋回事儿。”
后生想了老半天,才恍然大悟说:“那个女特务不会就是你吧,那封密码信不会是道物理题吧。”女子说:“还不赖,不是个糊脑怂。还记得吗,有次在大海子浮水,你偷偷摸了摸我的屁股。我生气了,扇了你一耳光,穿上衣裳,骑上马就向北面跑了。那次正好有个后生骑马路过那儿,给看见了。这伙人也不晓得咋想的,竟然能瞎说六道到这程度。我象女特务吗,我搞地下秘密活动了吗。”后生听了,差点儿没笑岔气了:“你还别说,咱俩那会儿,还真有点儿象特务在秘密接头。在别人眼里,可不就是一对偷情报、搞破坏的坏分子吗。”女子责怪道:“你还笑,人家长得如花似玉,楚楚动人,哪点儿象女特务了。”后生笑得更厉害了:“电影里演的女特务不都长得挺栓整,挺俊俏吗。你呀,越瞅越象。干什么,不得了,女特务要勾搭迷奸意志不坚定的革命党人了。”两人翻云覆雨,好一番折腾,才搂住彼此的光身子,重新躺好。后生茫然地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呵呵。没文化,真可怕。一道物理题的解题草稿,竟然差点儿成了我的索命绳。这世道真有些好笑又可气,你说这往后咋活吗。还能说人话,做人事吗。”女子说:“少说那些不疼不痒的扯淡话,日子要好好过,婆姨娃娃要好好疼,好好操心自个儿,再不能出个甚事。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肚子里的娃娃,哭都没眼泪。”后生说:“好啦,好啦,别哭啦。还真哭啊,我往后会小心的,吃一堑,长一智吗。人不能被同样的石头绊倒两次。回想起来,还是你长得太美了,红颜祸水,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啊。这次差点儿都搭上我这条小命,今后可要把周围探查好再下水,可不能叫人偷看了去,那我可真亏大了。”女子又想起男人夕阳下那挂满水珠的赤精身子,心里笑个不停:“就不跟你说,羡死你。你才一裸侵人心,再裸侵人神呢。这是我的小秘密,就不告诉你。”
女子轻轻摩挲着男人的后背,脊梁骨都能清晰地摸到,一节又一节。她流着眼泪吻上了男人的额头、脸颊、嘴唇:“干涩的脸,枯燥的唇,前几天他经受了些甚事,遭了些甚磨难啊,这两天多滋养滋养好啦。”女子用手轻轻拍着男人并不厚实的后背臂膀,用身子紧紧贴近男人的胸膛,想用自个儿的身子融化男人冰冷的心。男人应和着女子,释放着心中的惶恐和焦虑:“回家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生更加沉默寡言,一整天吐不出几个字来,嘴夹得比门缝还紧:“祸从口出,可不是一句空话,教训啊。”后生只是埋头忙活着手头好象永远干不完的生活,一到时间,他就赶忙回家,生炉子烧水,眼巴巴等着女人回家,仿佛隔离审查让他耗尽了男人最后一丝尊严和矜持,心灵彻底沦陷崩溃了。事实如此,在那几天,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头顶着明晃晃的大灯泡,一刻也不能闭眼,脑子里好象有无数只苍蝇在飞、在响,在吵闹、在质问,拷问心灵,拷问肉体,拷问精神。有那么一瞬间,后生感觉自个儿已经快撑不住了,软得象一根面条,一滩烂泥:“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哪怕是生命。在生死与痛苦的煎熬中,我选择寂灭,让一切安静。岁月静好,只要静静地一个人呆着,没有任何嘈杂,就是我心安处,哪怕那个地方叫地狱。”所幸他的体质太弱了,心房崩溃的那一瞬间,他昏死了过去,醒来见到的,已是灿烂的阳光。往后的岁月里,后生只要一想起来那几日发生的事儿,就会一阵阵心悸,浑身颤抖个不停,半晌才能平静下来。
后生默默地流眼泪,默默地在女子的身上寻求心灵安放的地方。这时候,后生又想起了那片海,那片一尘不染的海子,那海子上自由翱翔的白色精灵。那些飞鸟好象能够穿越时空,飞到上海,飞到苦逼的父母身边。可是没有可是,回过神看着眼前人,后生又活了过来,用自个儿的一切与女子交流、融合、溶化。女子在这一刻成了他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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