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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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一辆警车开进了看守所,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的女人平静地从车上下来。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苦笑了一下:“兜兜转转,咋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公安人员彼此交接:“王桂芝带到,请收押。”女人看了一眼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在公安人员看押下往前走。牢门开了,铐子开了,牢门落锁,顶灯灭了,一切归于寂静。她躺在冰冷的炕上,咋也睡不着:“这间屋子似曾相识,好像就是原先暂住休息的地方,顶窗上的铁栅栏好像就是那会儿叫人装上的。”正值阴历月初,天地间一片漆黑。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那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年代。

“王桂芝,组织上认真研究考虑,决定任命你为镇北劳改农场的场长,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去了好好干,不要让领导失望。”跟她谈话的公家人严肃认真地说。王桂芝也严肃认真地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决不辜负上级领导的信任。”她走马上任以后,一切活动中规中矩,按部就班。她冷酷无情地对待着前来劳动改造的每一个人:“体力劳动,交待问题,身心摧残,击溃意志一样也不缺。老老实实改造,老老实实交待,老老实实服从,让他们学会什么叫服从是第一要务。这种认真工作的心态从啥时候起改变的呢,应该是从见到那个男人的那一刻起开始的吧。”

记得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那个男人被带进了劳改农场。她第一眼看见这个男人,就觉得这是个有许多故事的男人,不简单。谈话的时候,男人话不多,不卑不亢。那是一种见过世面、经风历雨过后的平静,淡定从容。那是一种经过生死、勘破世道人心之后的通透。那双眼睛如海般清澈,如海般深邃。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枯得没有一丝水分,身子象狂风中堆放的柴禾,好像风一大就散架了。他的眼神忧郁,好像郁结着咋也解不开的忧伤。他的眼神坚定,好像铁打铜铸,任凭再大的风浪,也撼动不了他的坚持。她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顽固不化的难缠分子,这是一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不相信他有多难缠,多硬朗,去诱一诱,啃一啃总没错。可看到的结果是什么,是蔑视,是藐视,是无视。他死了,被一棍子击中头颅,当场就死了。他死了才想起来,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所有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一件事情,求死。这个男人太可怕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叫刘林。”无数个夜晚,她都梦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冷汗淋淋:“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为他动心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能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了。他那么神秘,那么莫测,如烟如雾,这就是个谜一样的男人。是人都有好奇心,可能是因为好奇才喜欢上他的罢。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永远忘不了他了。特意去他家里走了一趟,又是一个女式的他。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这就是两个谜一样的人。那个谜一样的文学社是个怎样的团伙呢。”

想什么有什么,这个团伙的三个人送上门来了,他们叫李二喜、张申、景星,她看见这三个人的时候就在想:“都是些难缠又顽固的人啊。”她没想到,骨头最软的是那个最强壮的男人,最顽固的是那个最文弱的男人,最难缠的是那个文学社的头头:“没有搞不定的男人,最硬的骨头,无非多费两炉柴火。张申有骨气,有气性,气死了。太文弱了,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景星多知趣,任人摆布,全当啥都不晓得,做了一场梦。难得糊涂,糊涂蛋命才长,由他自生自灭好了。长得跟刘林比,差远了,没劲。李二喜多识趣,不晓得啥时候喜欢上他的,可能是坦诚相见之后,平起平坐以后,日久夜长之后,坦诚相待之后。不晓得,反正他已经是自个儿心里最喜欢的那个人了。我可没跟人透露你的一个字,仁至义尽了。但愿你能躲过这场风波,活下去吧。其它那些渣渣,就叫他们陪葬好了,死了到了地下也不寂寞。”她默默地想着,冷冷地笑着,竟然面带微笑坦然地睡着了。

她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上路的。那天,她一脸平静地抬头看了一眼碧蓝如洗的天空,四处打量了一下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永别了,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永别了,喜子。”

日子平静地过了一天又一天,每个人在其中起起落落,浮浮沉沉,只要好好活着,就有希望。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喜子跟那女人渐行渐远,褪去了当年的风采,消散了当年的激情,只是偶尔打电话相约去散散步、散散心,毕竟这么多年下来,知根知底,掏心掏肺,坦诚相见,也就能坦诚相待,平和相处。没那么些非分的念想,没有顾忌牵绊,两人反而无话不可谈,无话不可说,心灵相通了。

喜子心里很不好受,天天关在房间里抽闷烟:“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咋就不能平平稳稳过完余生呢。这位老友被告发了,逮捕了,证据确凿,严打期间,没人敢说情请托,墙倒众人推,告状信雪片一样飞向专案组,最后速审快判,没几天就拉出去游街示众,吃了枪子儿。虽说那女人还算有情有义,没攀咬,旁人也没告自个儿的黑状。这事儿没牵连到,可那几天还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整天疑神疑鬼,担惊受怕,不晓得哪一天就被一纸传唤书叫到局子交待问题,被一张逮捕令拷上拷子,判个流氓罪,丢人现眼游了街,灰头土脸吃了枪子儿。”他整夜噩梦连连,整日恍恍惚惚。他尽量不出门,还装模作样住了几天医院,全面检查了一下:“大夫说没甚毛病,都好着呢,可能最近工作上忙,有些劳累过度,多注意休息,歇养一段自然就好了。他哪晓得自个儿的事情,我一个退了休的人又有啥工作可干。”这期间,他也被例行公事,叫去谈了几次话。他干了这么多年公安,知晓深浅:“尽说些没营养的淡话,都是知根打底、有头有脸的人,没几天就例行公事放了回来,没伤着、碰着一根毛。”他渐渐好了起来,原因只有他自个儿晓得:“那件事儿终于过去了。”

放暑假了,沐生跟王凌都回了家,刘义借口要去实习,没回来。大川来家里走了一趟,跟大家伙儿专门聊了聊这次严打的事情。他说:“这次严打有不少故事,有两个印象比较深刻。有两个小混混,一男一女,男欢女爱,可两人年纪太小,成不了亲,在一起好几年了,也没个名份。严打把男的抓了,一查满十八岁了,把女的一查才十六岁,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女的才十二三岁。男的收押,女的放了。女的听说男的没放出来,跑到公家那儿说,要不把他放了,要不把我也抓了,要杀他,把我也杀了吧。公家人不理睬她,把她赶了出去。男的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女的听到这个消息,当晚就从最高的楼上跳了下去。男的听说了,没吭一声,再不吼喊了,只要求穿上她最喜欢的皮夹克、喇叭裤、大头皮鞋上路。游街行刑那天,他只是盯着最高的大楼方向,表无表情,挺胸仰头,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有两个农村后生,打小就在一搭玩耍、上学、干生活,如今二十大几了,一直没成亲,打着光棍。这次严打,这两人不晓得得罪了谁,被人告发了。公家人把两人抓了个现行,判了死刑。游街行刑的那天,两人深情对视苦笑了一下,没有吭一声,无声无息地死了。大家伙儿听着就好,不要传,不要信,记在心里就好。”大家伙儿面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吭声。

女人专门去喜子叔那儿走了一趟,一去她就晓得喜子叔心里有鬼,而且有许多人知晓当年发生的事儿。眼瞅他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心怀歉疚的神色,她的心就软了下来:“非常时期非常人,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出卖朋友兄弟,虽说可耻。可那个年代,这种人这种事发生得还少吗。悔不当初又如何,痛不欲生又如何。他活在这世上,就是对他最好最大的惩罚。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话又说回来,明哲保身有错吗,人性如此,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走吧,就叫他活着偿还欠下的债吧,就叫他忏悔一辈子,夜夜睡不着觉做恶梦吧。”女人神色不动,一付毫无所知的样子,恶趣味地打问了些爹跟张申叔叔如何死了的事,风清云淡地走了:“喜子叔估计往后每天要做恶梦了,就让他活在忏悔中吧。毕竟是父亲跟张申叔的好兄弟,还真能下得去手啊。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且活且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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