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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厂子,李晓举目无亲,下了班都没个能说话的人。她只好在街道上压马路,在厂子里转圈圈。有个后生操着一口镇北话说:“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在厂子瞎转悠什么。”李晓也学着镇北话调侃说:“老乡啊,你是做甚的,咋这么爱管闲事。”后生一听愣了愣,皱了皱眉头说:“你是镇北的。”李晓说:“我是西安的,在咱财务室上班,你在保卫上干生活,叫个甚吗。”后生挠了挠头说:“我叫崔明浩,你叫甚。”李晓调侃说:“我叫云水涵。”后生脸憋得通红说:“你就晓得胡说八道,这是我姨奶的笔名。”李晓嘿嘿一笑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不都是四旧吗,你还读过。”两人拉着家乡话,听着家乡音,一会儿就熟络了。
跟崔明浩常来常往的她,没几天就跟他去了家里,见到了他的婆姨:“人长得挺俊俏,吃话细声慢气的。听浩子说名字叫张妍,卫校毕业分到了劳改农场当护士。两人谈了两年就见了家长,成亲了。农场解散,又找关系托人分到了同一个厂子,继续干两人的老本行。”浩子说:“她爸没说什么,只问了问家里啥成分,有些啥人,干甚的,没说二话就应承了,叫我俩好好干生活,好好过日子。她娘没吭声,成亲后跟我也不咋亲,成天瞅着我不顺眼,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三句话就要数落一顿。说起来,她娘跟我爹小年的时候还是一个院子搅稀稠长大的呢,也不晓得为个甚。我跟爹说了,爹也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她妈小的时候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遭,孤苦伶仃的,嫁了人,成了家,也受了不少白眼,当牛做马还成天被公婆男人挑毛病,性格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爱跟人拉话,说话也就越来越有些尖酸刻薄,叫我多担待。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说起来都是泪啊。你往后眼窝可得亮些,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千万不要一不留神掉进了坑里,哭都没眼泪。”
一来二去,李晓就跟浩子两口子混熟了,常去他家蹭饭,听他们拉拉劳改农场的奇闻异事,镇北的过去、当下,上海一去不复返的繁华似锦,厂子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永远按部就班的生活,时不时爆出的闲闻逸事。渐渐地,张妍跟李晓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常相跟上去逛街购物,一起拉拉家长里短,说点儿私房话儿,吃点儿、喝点儿。家里有点儿啥活儿,李晓也热情地去帮忙相烘。两个女人一拉热乎,就把浩子晾到了一边儿,郁闷得不行,要不出去溜达,要不找人喝点小酒解解闷气。李晓说是不是影响浩子了,张妍说:“老夫老妻了,不理他,咱拉咱的。”李晓看出些苗头,也不常去浩子家,生怕影响人家过二人世界,只是偶尔约着上街瞅衣裳、买零碎。
在学校报到上任、登台授课后,王凌渐渐地熟悉了教学生做学问的生活,看到了一个咋也不想见到的身影:“这两年连择性遗忘了的他,这个人咋阴魂不散,又跟自个儿在一搭工作了,咋这么倒霉。”系主任热情地介绍说:“这位是李新毅,本校的研究生。好像本科跟你一样在京大上的,你俩还是校友、同学吧,往后多亲近亲近。”王凌跟李新毅面面相觑,两人尴尬地应付差事似地强挤出一丝笑容,转眼就若无其事地悄然走开了。李新毅永远忘不了那个撺掇舍友们私下里都叫他阿拉的人,永远忘不了被捶得满头包、打得乌眼青的耻辱。王凌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鼻孔朝天的阿拉,这个喜欢没事儿找事儿的阿拉。两个人可能天生就是冤家,永远纠缠不清。
有一天讲完课,王凌正在办公室备课,一个学生端端正正地进来,端端正正地立站在他跟前说:“王老师,能请教你个问题吗。”王凌瞅着他眼熟,又想不起来他叫啥,就说:“我没记住你的名字,你叫啥。”学生恭敬地说:“我叫赵敏,是咱历史系文学社的社长,我听说老师你上大学的时候也是校文学社的,想邀请你当我们的指导,每周参加一次我们的聚会,你看行吗。”王凌说:“指导谈不上,入社倒是可以的。你们有多少人啊。”赵敏说:“有十几个人吧,还创办了个月刊,叫南风窗。老师你有空可以看一看,这是最新的一期。”他把一本油印的十六开本小册子从书包里拿出来,恭敬地双手递给王凌。王凌略翻了翻说:“行啊,聚会有固定时间吗。噢,对了,咱学校有英语角吗。”赵敏说:“有,每周三晚上。有英语角,每天都有活动,下午、晚上都可以去,周六、周天晚上人最多。”王凌说:“哪天活动,你下午下课来找我,提醒我一下,找个有电话的地方打电话也行。对了,你去英语角吗。”赵敏说:“不常去,我英语不咋好,听不大懂。”王凌说:“你吃过饭来找我,带我去看看。”赵敏说:“好,那我先走了。”王凌继续备课,干完生活,吃了点儿点心,在办公室念了会儿书。大家伙儿都走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晚上有点儿事儿,晚点儿回去,饭给他留着,回来再吃。
赵敏兴奋地出了老师的办公室,去找文学社的同学分享他的快乐。吃饭的时候,文学社的同学们听说王老师应承来参加他们的聚会也很兴奋,赵敏说:“大家伙儿好好准备准备,有什么问题到时候都可以向王老师请教。机会难得,大家抓住了。”同学们叽叽喳喳说着自个儿的想法,还有学习生活上的琐碎事情。赵敏说:“我先走了,要带王老师去英语角。你们谁想去,就去那儿候着。”
王凌见赵敏进来,给他倒了杯水,递给他一块点心说:“不急,先吃口、喝口。”赵敏双手接过点心,疑惑地说:“王老师,你哪儿的人啊。”王凌说:“西安,古称长安。你家在哪儿。”赵敏说:“我家在湖南的一个小山村。我爸是个乡村教师,我妈在家务农。”王凌说:“你坐下喝口水,慢慢吃,不着急。”赵敏三两下吃完点心,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说:“王老师,咱走吧。”王凌说:“好。”
两人慢悠悠地走到一处有凉亭的地方,赵敏说:“这就是英语角。”王凌说:“咋没几个人。”赵敏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说不准,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王凌说:“到了这儿,咱俩也只用英语对话。”赵敏说:“好。”王凌带着他在英语角随意地转悠,见人就打招呼,尽量用最简单、最常用的词语表达自个儿的意思。没多久,两个洋女子相跟着来到英语角,王凌凑上去打了个招呼。聊了一会儿,洋老师就跟他熟络起来。王凌也算听明白了:“这两女老师一个来自美国,一个来自英国,都是喜欢周游世界的人。”三人尽聊些学校近期发生的事情、上海的历史、中国的风土人情,王凌随意地跟两人聊着,尽量说得通俗易懂,赵敏偶而也能听懂一两句。王凌说:“咱学校喜欢来这儿的外国友人多吗。”两位洋老师说:“多,有十好几个呢。没事儿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到这儿来。相互见见面,多交几个新朋友。”王凌说:“学校里的中国老师来的多吗。”一位笑起来更灿烂些的洋老师说:“不是很多,偶而来一两个,大部分都是小朋友。凌,你英语说得跟我们差不了太多。闭上眼睛,我都以为你来自伦敦,跟我们一样飘洋过海来到中国。”王凌说:“我从小到大一直在说英语,上大学的时候,交了个美国加州的朋友,天天说英语。英、美两国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了解了不老少。”两位洋老师惊喜地说:“那你也是我们的朋友了,有空闲多聊聊,有机会多聚聚。”王凌说:“没问题,随时恭候。有机会,请两位美丽的女士逛街吃大餐。”两位洋老师更兴奋了:“天哪,太棒了。噢,太高兴了,都把小朋友们忘掉了。不要冷落了小朋友们,我们还有工作要完成。”
三人随意地分开跟学生们聊着,赵敏亦步亦趋跟在老师后面灌耳音,没有一丝不耐烦,王凌大感满意:“可造之才啊。”聊了个把小时,王凌跟两位洋老师还有同学们打了个招呼,带着赵敏离开了英语角,聊了几句闲话,分手骑着自行车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天早已黑定了。爷爷、奶奶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瞅见孙子回来了,爷爷一通埋怨,奶奶去端饭。王凌随便吃了几口,陪老人聊了会儿天,就上楼看书去了。
王凌如约去参加了学生文学社的聚会,学生们见到他跟着社长来了,一脸的兴奋、激动。王凌说:“赵敏,先给我介绍介绍同学们认识一下吧。”赵敏请老师坐在中间位置,站着给老师一一介绍了一遍社里的同学。王凌说:“既然是以文会友,那大家伙儿就不要太拘谨。我也是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一个愤世嫉俗的文艺青年,我给自个儿简化定义了一下,叫愤青。”大家伙儿一听就乐了,有的都笑出了声,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王凌笑盈盈地说:“所有愤青的毛病我都有,激动的时候会拍桌子,高兴的时候手舞足蹈,跟抽疯似的。搞文学的人,需要一点儿激情,需要一点儿执拗。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抢了大家伙儿的生意,抢了大家伙儿的风头,不好意思,对不住大家伙儿了。”同学们哄堂大笑,赵敏说:“王老师真是太幽默,太风趣了。”王凌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话儿我爱听。在这儿没有王老师,大家伙儿叫我凌子、凌哥、王凌都行,就是千万别叫老师,见外、生分、不对味儿。赵敏说:“凌哥,听说你要来,大家伙儿兴奋了好几天,有好多问题想问你。”王凌说:“这就对了,有啥话就大胆说。咱们文青就要有文青的作派,文青的气势,文青的毛病,不然对不起文青这个称号。”同学们一个个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问问题、说疑惑,王凌跟大家伙儿愉快、轻松地交流了好长时间,大家伙儿还意犹未尽。王凌一看时间不早了,就说:“今儿个就到这儿吧,往后你们有聚会就来叫我。只要能抽出时间,我就来参加社里的聚会。周末我请大家伙儿去吃饭,顺便出去逛逛,就当我入社交的会费了,大家伙说行不行。”大家伙儿高兴地拍起了手:“凌哥,你太给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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