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
毛骧手里拿着一封情报,紧紧皱着眉,他犹豫一番,还是冲了上去,单膝跪地奏报:“圣上,有晋地的鹰信!”
“是红信!”毛骧补充。
“哦?”
朱元璋本来在说笑,此刻眸子一皱,眼眸闪过凝重神色,他伸手接过毛骧那鹰信,也未避讳李善长和汤和。
但是李善长和汤和,都是识趣地躬身弯下腰,往后退出两步。
朱元璋瞧了几眼,越看那鹰信越好笑,他哈哈笑道:“晋地的官员来信,说晋王意图霸占军屯田,要谋反!”
“啊!?”
李善长和汤和都是一惊,李善长眸子紧皱,心中没来由的想起邓镇那粗犷狠厉的脸颊。
汤和骂道:“晋王谋反?这是哪来的谣传!”
朱元璋将鹰信递给了汤和,示意他们一起看看,这是晋地的地方官利用驿站最高等级的官信传来的,十分珍贵,自然不可能拿这种东西开玩笑。
随着大明的经济越来越繁荣,对于鸽信,鹰信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但是鹰隼这东西,驯化多是草原蒙古部落比较擅长,大明如今继承的送信猎鹰越来越少,除非十分紧要,晋地的官员,应该不会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挑战朱元璋的脾气。
汤和和李善长看完,俱都眸子一皱。
作为大明开国猛将中,少有的和朱元璋有始有终,全了君臣之谊的完人,信国公汤和不仅很能打,政治觉悟也十分高,他当即感觉此时和北方军屯土改,均田有关。
可是,此事又牵涉到淮西权贵。
所以汤和明智地选择了不开口,他深吸一口气,盯着地上,一言不发。
如今,大明的淮西勋贵集团,也是分为各个派别的,互相之间各自不爽。
就比如郑国公常茂,与自己老丈人冯胜之间颇有间隙,为此还影响到了周王朱橚,朱橚偷偷的瞒着朱元璋,和自己老丈人冯胜见了一面,聊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
而此次之后,常茂家在北方,尤其是河南中原的良田就基本上被贱卖。
朱橚为此被朱元璋呵斥一顿,惩罚他好生就藩,本来他在洪武十五年,奉命押运粮草,走通济渠上北平去,运送过去之后,就让他做海船火速回来,被朱元璋一顿臭骂。
这也让朱橚记恨上了常茂。
而山西的事情,更加错综复杂。
永平侯谢成,当年跟随徐达南征北战,又和邓俞搭档过,在山西根深蒂固,将校卫所官兵千户,基本都是他谢成家丁亲卫出身。
因此,在晋王朱棡就藩山西时,朱元璋赐婚,让朱棡娶了永平侯谢成的女儿为晋王妃。
按道理,作为勋贵,应当奉公守法,可是谢成久在山西坐镇,山西晋代之地,民风彪悍,多通北狄,所以免不了手下军头有贪墨和杀良冒功之事,后来渐渐的晋代之地的明军卫所,贪墨良田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谢成也并不约束。
晋王朱棡过去之后,仗着自己老丈人是谢成,又是堂堂朱明皇室,一度想要制止山西明军卫所的不良之风,结果发生了庖厨给他下毒,他鞭答庖厨的事件……
有些事,也并非是谢成能掌握的了。
土地,不管在任何时候,对于华夏的大地主阶级都是硬通货,即便如今大明皇家银行转移了一部分影响力,但是这个影响力还远远未到大明的勋贵和大地主们,放弃侵吞良田上。
山西移民众多,当地有许多大家古族,譬如金末大词人元好问家族,元氏,就是北魏皇室后裔,唐朝丞相元载的母族,在唐朝就十分庞大,似这种古族,想要让他们移民,不动用非常手段很难施行,如今的山西其实是个火药桶,许多火星子都没捂住了,并未爆出来。
朱元璋为了告诫谢成约束手下,亲自下旨,并没有封赏谢成一千石公田的侯爵官田,对谢成大家叱责,然后提拔谢成的儿子。
此举是在告诫谢成,你若是再不约束手下,我就对你下手,咱对你的恩情,报在你儿子身上!
“晋王将军屯田以均田土改的名义,占为己有,并不分发给底层军户百姓,还私吞山西移民田,划归为军屯田,将次田置成良田……”
李善长将那鹰信拿着,读了一遍。
他和汤和对视一眼。
两人都是就随上位之人,跟着朱元璋多日,约摸都能摸到朱元璋的脾气。
朱元璋背负着双手,望着远处朱雄英和马皇后常住的别院,他们在香林寺旁的琵琶湖,置办了一座小院儿居住,晨钟暮鼓。
和皇城仅有一墙之隔,但的确少了许多勾心斗角。
马皇后的心情和身体都肉眼可见的有好转。
这段时间也并非没有发生宫斗事,因为马皇后在宫外养病,六宫暂时由李淑妃代管杂事,结果李淑妃暴卒。
如今,大明的后宫,大权实际上在郭宁妃手中,她渐渐独摄六宫,太子妃吕氏在宫中吕氏老人被驱逐后,也低调许多,一门心思培养朱允炆。
而朝中重臣,见郭宁妃得宠,不少勋贵和郭兴郭英走的极近……
朱元璋第八子,潭王朱梓,已经前往长沙就藩,说来奇怪,朱元璋将陈友谅旧将,宁夏都指挥使于显的女儿赐婚给潭王朱梓,此人曾是陈友谅麾下大将,当年在荆楚极有名望,投降后,被派去宁夏戍边。
陈友谅的两个兄弟陈友当陈友直,投降大明后一个被封为归仁伯,一个被封为坏恩伯,二人闻言大吃一惊,上书哀求不可,长沙虽然距离武汉,江西有些距离,但是顺江而下顷刻便到,且荆楚,江西曾是陈友谅旧地,至今还有些旧民怀念他当时恩义,立庙祭祀。
如今将潭王朱梓封去长沙,还辅以陈友谅旧人,这岂不是旧珠还椟?
而朱元璋却并不理会,反而专门派遣陈友谅曾经的丞相,临川侯胡美,亲自去督造潭王朱梓的府邸。
胡美本是陈友谅心腹大将,在江西,荆楚极有人望,其妻子胡妃还被朱元璋擢升品阶。
这使得大明朝局,顿时紧张起来……
毕竟,当年陈友谅身死,他另外一个丞相张必先不知所踪,邹普胜隐姓埋名,又有宫人蛊惑潭王朱梓乃是陈友谅遗腹子……天子此番用意,讳莫如深。
说来也奇怪,就连朱元璋自己,走出了那高墙大院的紫禁城,都觉得自己心情舒畅许多。
朱元璋眯着眼望着远处,沉思了片刻,嘴角一撇淡然道:“北方卫所军屯田土改,暂缓,等咱太学和国子监的监生,丈量完了全国的鱼鳞图册再说。”
“若是丈量十年,就十年后再均,若是丈量二十年,就二十年后再均。”
“至于南方,南直隶各地,都要悉心推动均田,让军户良家子,各地皇田官田的佃户人人有田耕。”
“浙江沿海,劳烦汤和你去走一遭吧,咱担心别的人去,压不住方国珍留下那帮旧部。”
当年,就是汤和亲自招降的方国珍。
事后,方国珍旧部也是汤和分化安置,他对于方国珍的子侄也多有招抚,故而在那些改行做老本行的船户中极有威信。
朱元璋说完后,背着手望着远处,背对着李善长和汤和二人。
“冯胜尚能饭否?”
朱元璋忽然问了一句有些跑题的话。
李善长眸子微微眯起,低声道:“若是征辽东,仅冯胜尚不足以平辽。”
大明之患,不在于内。
如今只要解决了外患,内忧自然有慢刀子钝。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汤和见状,则是低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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