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冥昭禁术”还是“昭冥禁术”,都只是一段朴实无华的咒文,不需要布置阵法,也不会产生绚丽的光影效果。
他当时在草原王帐里布下的阵法,还有那幽暗的绿光、灿烂的金光,都是表演给紫微大帝看的。
尽管紫微大帝对许多天地大道都深有理解。
但有一条“道”,顾旭自信紫微大帝不如自己。
那便是符道。
他可以当着紫微大帝的面,布下一堆看似花里胡哨实则毫无作用的符阵,让紫微大帝误以为使用“昭冥禁术”和“冥昭禁术”需要做极为复杂的准备,而在这方面放松对他的警惕。
紫微大帝虽然在顾旭研究法术的过程中,给他提供了不少有用的建议,但作为曾经的上界主宰者,其终究怀着几分骨子里的傲慢,把“冥昭禁术”视作顾旭感情受挫后的精神依托,没有对它太过上心,更没有去细细钻研过其中的原理。
故而没能提前发现其中的问题。
也正因如此,当顾旭被星光巨人攥在手里、看似走投无路之际,他才能在用一堆乱七八糟法术干扰紫微大帝注意力的同时,在心里从容默念“昭冥禁术”的咒文,把自己转化成鬼怪。
…………
随着紫微大帝的彻底死亡,他生前施展法术,也随之渐渐失效。
贴在大齐王朝城墙上的通缉令,悄无声息地从虎背熊腰、络腮胡子的贼寇李霸天,重新变回了顾旭的模样。
所有的大齐国民,不知不觉间,重新想起了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现今的叛国逆贼。
…………
北境,蓟城。
大燕国君赵嫣一如既往来到火神庙里祈祷。
忽然之间,她感到精神一阵恍惚,紧接着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她抬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的火神雕像。
雕像的面孔依旧模糊。
但在赵嫣的脑海里,却渐渐勾勒出它该有的模样。
一段段曾被抹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顾旭……”
“师尊……”
两世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令她不由自主地轻呼着心头那个人的名字。
下一刻,在大祭司重黎和火神庙众神官们诧异目光的注视下,她双手一撑,轻盈地爬上祭坛,然后双膝跪在祭坛上,紧紧抱着神像的双腿。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一滴落在火红的衣襟上。
重黎犹豫片刻,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王上,还是请您离开祭坛吧,这是对神明的不敬——”
“——他不会介意的,”赵嫣低着头,轻声道,“我只是想不到,我竟然连他的模样都能忘记……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定很孤单吧……”
…………
蜀地,剑阁。
时小寒刚刚结束与师姐常筱的日常对练,精疲力尽地回到居住的草庐之中。
她习惯性地打开桌上的麻袋,从中取出一个香喷喷的锅盔,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麻袋上附着了特殊的法术,使得很多天过去后,里头的食物仍然如刚刚出炉的一样新鲜可口。
剑阁的修行单调而清苦。
这麻袋里装着的美味佳肴,算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正因如此,吃东西向来喜欢狼吞虎咽的时小寒,在对待麻袋里的这些食物时,变得异常节约,每天只吃一点点,生怕吃完后,就只能与剑阁的粗茶淡饭为伴。
然而,锅盔才刚刚啃了两口,她便听到草庐之外传来剑阁弟子们的议论声:
“听说叛国逆贼顾旭已经逃出国境,逃往西北草原了。”
“似乎草原蛮族们把他带去了圣山。”
“是打算把他宰了,作为祭品,献给那个‘狼神’么?印象中草原蛮族们最热衷于搞用活人献祭之类的血腥仪式了。”
“或许吧。如果草原人真这么做了,也算是给咱们大齐王朝除了一个祸害。”
“只是,我听说朝廷出动了圣人强者,都没能把顾旭成功抓回来。难不成那群草原蛮子比咱们的圣人们还厉害?”
“唉,顾旭真是太可惜了。倘若他不做那勾结鬼怪、阴谋叛国的事情,凭他那举世罕见的修行天赋,现在定然已经平步青云,成为大齐年轻一代中最耀眼的新星……”
“……”
听到“顾旭”这个名字,时小寒内心如遭雷击。
她抱着锅盔一动不动坐在草席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过去与顾旭相处的一幅幅画面,接连不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终于想起来麻袋里的食物是谁送来的。
她也终于想明白,为何自己正处在少女怀春的年纪,却根本不想考虑儿女情长之事,只想一心一意地练刀。
原来,她一直都在默默等待着那个人——她相信他一定会以一副盖世英雄的姿态归来,踏着金色的云彩来娶她。
剑阁挑选弟子的标准极为严格,每一个人都是人中龙凤。
但是在那个人的面前,都会黯然失色,就好像萤火之光无法与皓月争辉。
“只是……我为什么会把他忘了?”
“我怎么竟然会把他忘了?”
“……”
时小寒自责地心想,不知不觉间便泪流满面。
如今顾旭逃出国境,远赴草原,不知是生是死,是安是危——这世间却没有一个人会牵挂他,会为他祈祷。
他是多么孤单,多么可怜啊!
“都怪我现在连第四境都没有,根本帮不上他,”她三下两下把锅盔塞入口中,握紧昆吾刀,再次走出简陋的草庐,“他现在离大齐越来越远了,也不知今后何时才能见面。”
…………
“谢谢你,陆小姐。”
在把紫微大帝的残魂彻底消化之后,顾旭望向身边的惊鸿笔器灵,轻声说道。
一场恶战之后,器灵似乎又长大了一些。
她黑发随风飞舞,身姿亭亭玉立。
看上去更像是百花诗社里的陆诗遥了。
器灵转过头,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轻声唤了句:“公子。”
明明她才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但顾旭却看到,她的眼眸倒映着阳光,似春风般温暖,又似秋水般宁静,仿佛可以抚平他的创伤,慰藉他的疲惫。
紫微大帝刚刚说,顾旭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对陆诗遥那刻骨铭心的情感,都是作秀和伪装,都是为了掩盖他的真实目的。
顾旭必须得承认,前些日子他每天在脑海里念上百遍陆诗遥的名字,确实有表演的成分。
可是,这世间的哪一种表演,会比本色出演更加真实?
若不是真真正正沉痛在心,他怎会骗得过紫微大帝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他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犹豫片刻,向器灵张开双臂。
器灵看了他一眼,不假思索扑入他的怀里。
器灵没有实体。
顾旭拥抱着器灵,跟拥抱着一团空气没有任何差别。
但他却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许久,只觉得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宁静祥和。
大约一刻钟后,器灵回到惊鸿笔中,没了踪影。
顾旭走到昆仑的“醴泉”边,低头望向自己水中的倒影。
他的相貌相比之前并无变化。
唯独一双眼睛,变得深如古井、不起波澜,瞳孔深处点缀着靛蓝色,像是夜空中的浩瀚星河。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紫微大帝。”他对自己默默说道。
其实在刚才的战斗之中,他完全可以早早使用“昭冥禁术”变成鬼怪,提前避免被紫微大帝窃取因果、夺取肉身。
可他偏偏等到紫微大帝将“顾旭”和“紫微”两个名字合二为一,才开始进行反击。
原因很简单。
紫微大帝馋他的因果。
他又何尝不想要紫微大帝的因果?
前世的顾旭一直自诩是个非常“佛系”的人——如果给他一个安逸舒适、无忧无虑的环境,他可以一直躺平,不争不抢。
但今生不同。
他生活在一座名叫“大荒”的牢狱之中,既有朝廷通缉,又有鬼怪环伺,头顶上还有个太上昊天。
牢狱里的囚犯们是没有自由的。他们在一个又一个的轮回中饱受折磨,从人变鬼,从鬼变人,自相残杀,永无止尽。
若是稍有僭越,还会招来天雷,就此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顾旭不希望自己和身边的人永远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希望自己关心的人,能生活在一个和平安定、没有性命之忧、能够自己决定自己命运、而不被“镣铐”控制的地方。
但单凭他自己的努力,恐怕有生之年很难修到“归墟”境界,战胜太上昊天。
毕竟大荒的香火是有限的。
要让大荒百姓们都信奉自己,从“上苍”手里把香火抢来,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所幸,紫微大帝已经给他铺设好了一条道路。
他只需要取代紫微大帝,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能为身边的人解除苦难,带来真正的幸福与自由。
况且,虽然他吞噬了紫微大帝的魂魄,但他仍旧不是拥有真君修为的洛川的对手。他对付天行皇帝,也需要洛川的帮助。
在他有能力完全控制住洛川之前,他必须在对方面前,扮演好“顺利夺舍重生的紫微大帝”这个角色。
…………
不知不觉间,他已沿着来时的路,行至昆仑山脚下。
只见驱魔司司首洛川头戴玉冠,身着华服,在路边静静等待他。
在洛川的身后,是一袭碧衣的上官槿。
当顾旭视线落在她身上时,上官槿刻意避开目光,似乎不愿与他对视。
见顾旭从山上走来,洛川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表情,眼眶不由自主变得湿润。
他恭恭敬敬双膝跪下,左手按右手上,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向他行了稽首大礼——这是大荒世界最隆重的礼节,通常只有正式场合祭拜神明、朝见天子时才会使用。
“老臣文昌,恭迎帝君归来!”
他身后的上官槿也如牵线木偶一般,僵硬地跪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看到这样的情景。顾旭沉吟片刻,搜索着紫微大帝的记忆。
“若是紫微大帝本人在这里,他会怎么做?”他默默思考。
短暂的安静后,顾旭上前一步,双手将洛川从地上扶起: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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