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2 / 2)

碧血剑 金庸 10000 字 6个月前

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忽然间身子一侧。袁

承志见这一下如点实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发热,凝指不发。何铁手乘势左手一

钩。袁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

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你补好。”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

愈怒,乘势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

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

“不怎么样。你的兵刃不也脱手了么?还不是打了个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

一柄金光闪闪的钩子。

袁承志见她周身法宝,武器层出不穷,也不禁大为头痛,说道:“我说过夺下你蛛索之

后,你们可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笑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袁承志一想,

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说

道:“瞧你还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

道:“这叫做金蜈钩。”左手一伸,露出手上铁钩,说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甚

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

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只见她连笑带说,慢慢走

近,袁承志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深戒惧,只怕她又使甚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

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猛然间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

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叫道:“这时再去,已经

迟了!”金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他后心递到。袁承志侧过身子,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

避过,双钩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他身边纵横盘旋。这女子兵

刃上功夫之凌厉,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逊而已。他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

近要夺她金钩,总是被她回钩反击,或以铁钩护住。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动非

凡,宛如活手一般。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兀是打她不退,心中焦躁,探手腰间,金光一

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何铁手一见,笑容立敛,喝道:“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袁承

志道:“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哪里抵挡得住?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

蛇剑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再来纠缠,把你的铁手也削断了。”她一听之下,脸上微现

惧色,果然不敢逼近身来。袁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胡同口,便见洪胜海躺在地

下,颈中流血,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

指。袁承志抱他入内,只见宅子中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烂,显是经过一番剧战。袁承志越

看越是心惊,撕下衣袖替洪胜海扎住了咽喉伤口,直奔内堂,里面也是处外破损,胡桂南与

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姑娘,青姑娘……给……五

毒教掳去啦。”袁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袁承志不及

多问,急跃上屋,只见沙天广和哑巴躺在瓦面,沙天广满脸乌云,中毒甚深,哑巴也受创

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伙伴,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

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地如此胡涂,竟让这女子缠住了也没发觉。”宅中童仆在恶斗

时尽皆逃散,这时天色大明,敌人已去,才慢慢回来。袁承志把哑巴和沙天广抱下地来,写

了一张字条,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龙帮寓所,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前来救人。他替沙天

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卧床未起,幸得未遭毒

手,说道:“三更时分,胡桂南首先发觉了敌踪,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两人一上屋,立被

十多名敌人围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有干着急的份

儿。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实在人多。大家边打边

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拚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姑娘也给他们掳了去。袁相公……我们

实在对你不起……”袁承志道:“敌人好不狠毒,怎怪得你们?眼下救人要紧。”他到马厩

牵了匹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下了马,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大

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

出十多头凶猛巨大,后面跟着数十人。他想:“这次可不能再对他们客气了!”左手连挥,

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金光闪闪,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他绕着众犬转

了一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乘隙喷射毒

汁,哪知他杀毙众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

身便走。余人一拥进内,待要关门,哪里还来得及?袁承志已从各人头顶一跃而过,抢在头

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

只听嘘溜溜的一阵口哨,五毒教众人排成两列,中间屋里出来十多人。当先一人是何红

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岑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等一批教中高手。袁承志道:

“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到舍下,将我朋友个个打得重伤,

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甚么缘由,要向何教主请教。”

何红药道:“你家里旁人跟我们没有冤仇,那也不错,因此手下留情,没当场要了他们

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小小伤势也很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痛

加折磨。”袁承志道:“她年纪轻轻,甚么事情对你们不住了?”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

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个贱货生的?”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青青

的母亲又有甚么仇嫌了?何红药见他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甚么?”袁承志

道:“你们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干甚么不自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

也要杀!你既跟他有瓜葛,连你也要杀!”

袁承志不愿再与她啰唆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

中寂然无声,过了一阵,阵阵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袁承志挂念青青,身形一斜,猛

从何红药身旁穿过,直向厅门冲去。两名教徒来挡,袁承志双掌起处,将两人直掼出去。他

冲入厅内,见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踢开房门,只见两名教众卧在床上,

却是日前被他扭伤了关节之人,见他入来,吓得跳了起来。袁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

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过不多时,袁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都找遍了,不但没有见到青

青,连何铁手也不在屋里。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

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忙分人捕捉毒物。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袁

承志知他在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叫道:“好,我领教阁下的毒掌功

夫!”施展神行百变轻身功夫,双足一躏,已跃到他面前。潘秀达见他说到便到,大吃一

惊,呼呼两掌劈到。袁承志道:“别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

试。”袁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达大喜,心想:“你竟来和我毒掌相碰,这可

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当下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袁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

一寸,突见对方手掌急缩,脑后风声微动,知道不妙,待要缩身回掌,只觉颈中一紧,身子

已被提起。五毒教众齐声呐喊,奔来相救。袁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

法,不敢逼近。

袁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哪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袁承志潜运混元功,

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潘秀达登时背心剧痛,有如一根钢条在身体内绞来搅去。袁

承志松手把他摔在地下。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说一个字。袁承志

道:“好,你不说,旁人呢?”灵机一动:“我的点穴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且都

给他们点上了,谅来何铁手便不敢加害青弟。”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徒

中武功高强之人还抵挡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敌人身法,穴道已被闭住。片刻之

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来穴道被闭,尽管点穴手法别具一功,旁人难以解开,但过

得几个时辰,气血流转,穴道终于会慢慢自行通解。但袁承志这次点穴时使上了混元功,真

力直透经脉,穴道数日不解,此后纵然解开,也要酸痛难当,十天半月不愈。那日他在衢州

石梁点倒温氏四老,使的便是这门手法。何红药见势头不对,呼啸一声,夺门而出。余众跟

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人,有的

呻吟低呼,有的怒目而视。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哪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

毫无声息。他仍不死心,又到每个房间查看一遍,终于废然退出;提起几名教众逼问,各人

均是闭目不答。袁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焦宛儿已取得冰蟾,率领了金龙

帮的几名大弟子来到,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袁承志见各人性命无碍,但青

青落入敌手,不禁愁肠百结。焦宛儿软语宽慰,派出帮友四处打听消息。过了大半个时辰,

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众人吃了一惊。袁承志焦急异常,双手一扯,拉

断包上绳索,还未打开,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心中怦怦乱跳,双手出汗,一揭开包袱,赫然

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首级面色已成乌黑,但白须白发宛然可辨。袁承志一定神,才看

清楚这尸首原来是独眼神龙单铁生。

他跃上屋顶,四下张望,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知道必是送尸首来之

人,当下提气急追,赶出里许,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志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数十名五毒教教众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

阔论。一人偶然回头,突见袁承志掩来,惊叫道:“克星来啦!”四散奔逃。袁承志先追逃

得最远最快的,举手踢足,把各人穴道一一点了,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铜钱掷

打,只听得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袁承志垂

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一役把岑其斯、齐云*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气的尽数点

倒,只是何铁手和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袁承志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

手,他们便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

回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天交二更,袁承志

吩咐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往顺天府尹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的模样,自知是

五毒教下的毒手。焦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袁承志焦虑挂怀,

哪里睡得着?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约莫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

只听得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他思潮起伏,自恨这

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静寂中忽听得围墙顶上轻轻一响,心想:“如是

吴罗二人回来,轻身功夫无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安坐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

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袁承志道:“有劳何教

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折点亮蜡烛,开门迎客。

何铁手飘然而入,见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

相公好清高呀。”袁承志哼了一声。何铁手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定是知道的了。”袁

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个回合仍

是没有输赢。”袁承志道:“我想不必再较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

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你头疼的

呢。”袁承志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

亲有仇,还是径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跟年轻人为难?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

手嫣然一笑,说道:“这个将来再说。客人到来,你酒也不请人喝一杯么?”袁承志心想此

人真怪,于是命童仆端整酒菜。焦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童的装束,亲端酒菜,送进房来。

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童,生得也这般俊。”袁承志斟了两杯

酒。何铁手举杯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我们的酒,小妹却生来

卤莽大胆。”焦宛儿接口道:“我们的酒没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

齿的小管家。干杯!”

袁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暗忖:“所识女子之中,论

相貌之美,自以阿九为第一。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豪迈精细。青弟虽爱使小性儿,但对我一

片真情。哪知还有何铁手这般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

都有。”何铁手见他出神,也不言语,只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声道:“袁相公的武功,

小妹心折之极。似乎尊师金蛇郎君也不会这点穴手段,这门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

了。”袁承志道:“不错,我是华山派门下弟子。”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诸家所长,

难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师来啦。”

袁承志奇道:“这话我可不明白了。”何铁手笑道:“袁相公若是不嫌小妹资质愚鲁,

就请收归门下。”袁承志道:“何教主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开这玩笑。”何铁手

道:“你如不传我解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袁承志

道:“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

道:“这么说来,袁相公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了?”

袁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哪敢教人?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

道怎样?”何铁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还,你把我的部属治好。以后的事,走着瞧吧。”

袁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怒气渐生,暗想:“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但我们七省

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当下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啦。”裣衽万福,笑道:“好

啦,好啦,我给你赔不是。”袁承志还了一揖,心下怫然不悦。何铁手道:“明儿我把你朋

友送回来。便请你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袁承志道:“一言为定。”何铁手微微躬

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径往大门走去。袁承志只得跟着送出,童仆点烛开门。

焦宛儿跟在袁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诱袁相公出

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于是慢慢落后,身上藏好蛾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望

去,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焦宛儿矮了身子,悄悄

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童仆手

执灯笼,袁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

焦宛儿灵机一动:“她既不肯罢手,此后麻烦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脚所在,他们再来

纠缠,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艰险,缩身钻入轿

底,手脚攀住了轿底木架。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又在黑夜,竟无一人发觉。只听得何铁

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快步而去。

只觉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来。这时正当隆

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被她口中热气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焦宛儿

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立给何铁手发觉。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忽听一声呼叱,轿子停住。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焦宛儿心中

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又听另一个声音叫道:“五毒教横行一世,想不到也有

今天。”焦宛儿一惊:“那是闵子华!嗯,第一个说话的是他师弟洞玄道人。”

只听得四周脚步声响,许多人围了上来。轿夫放下轿子,抽出兵刃。焦宛儿拉开轿障一

角向外张望,见东边站着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

边必都有人,仙都派大举报仇来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跃出轿外,娇声喝道:

“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想干甚么?”一名长须道人喝道:“我们师父黄木

道长到底在哪里,快说出来,免你多受折磨。”

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又不是三岁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却来问我要

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脉,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

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没人照顾。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还是给人卖到了番邦。”焦宛

儿心道:“原来这女人说话,总是这么娇声媚气的,我先前还道她故意向袁相公发嗲。”那

长须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何铁手笑道:“仙都派在江

湖上本来也算是有点儿小名气的,可是平时不敢正大光明的来找我,现今知道我们教里多人

受伤,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哈哈,呵呵,嘻嘻,嘿嘿!”片刻之间,换了几种笑声,她

笑声未毕,只听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时只听得呼叱怒骂、

兵刃碰撞之声大作。

这次仙都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

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或死或伤。焦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眼见仙都门人剑法迅

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而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上了特强高手,才

受克制,寻常剑客却决非仙都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给仙都门徒误会是五毒教

众,不免枉死于剑下,只得屏息不动。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

气森森,只看得她惊心动魄。何铁手在数十名好手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

攻,被她铁钩横划,带着肩头,登时痛晕在地,当下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数十招,何铁手

力渐不支。闵子华长剑削来,疾攻项颈,她侧头避过,旁边又有双剑攻到。只听铮的一声,

一件细物滚到轿下。焦宛儿拾起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

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给袁相公除了个大对头;急的是她若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

她手下教众肯不肯交还,实在难说。

又斗数十招,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长须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回

收,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四周。长须道人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哪里?他

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迅如

闪电,伤了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

分,突然远处传来嘘溜溜一声呼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啦,你们还是快走的

好,否则要吃亏的呀。”焦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拚死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

关切的叮嘱,还以为她是在跟情郎谈情说爱哩!”那长须道人叫道:“料理了这贱婢再

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

心中烦躁,不忍见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姑娘给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

不成?”何铁手笑道:“你这位道长说甚么?”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一

闪。闵子华急呼:“留神!”但哪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金钩已刺中他背心。酣斗中远处

哨声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拦。只听金铁交鸣,不久八人败了下来,仙都门人又分

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立时一松,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她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

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打了一盏茶时分,闵子华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们

三个卖国贼也来啦。”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焦宛

儿心下惊疑:“太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给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三

人送上南京衙门,怎么又出来了?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

这时何铁手的帮手来者愈多,仙都派眼见抵挡不住,长须道人发出号令,众人登时收剑

后退。仙都门人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阵势井然。何铁手身上受伤,又见敌人

虽败不乱,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仙都派众人来得突

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只剩下朔风虎虎,吹卷残雪。

焦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

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教主,你的伤不碍事

吧?”何铁手道:“还好。幸亏姑姑援兵来得快,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不大容易

呢。”一个白须老人道:“仙都派跟华山派有勾结吗?”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金龙帮跟

那个姓袁的小子搅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料想姓袁的必会去跟仙都派

为难。”那白须老人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焦宛儿在轿下听到“借刀杀人的

离间之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

来是这三个奸贼。”她想再听下去,却听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可不能坐

啦。”众人一拥而去。焦宛儿等他们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了出来。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当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见一伙人进宫去了。仙都派围攻何铁手,拚斗时刻不短,居然

并无宫门侍卫前来查问干预。她不敢多耽,忙回到正条子胡同,将适才所见细细对袁承志说

了。袁承志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焦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

拜了下去。袁承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当着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

大礼,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去找他们。”焦宛

儿道:“这些奸贼不知怎样,竟混入了皇宫。看来必有内应。宫里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

去,只怕不便。”袁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哪知一到京师之

后,怪事层出不穷,竟没空去。”说着取出一封书信,便是满清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宫里司礼

太监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胜海送去的。袁承志知道这信必有后用,一直留在身边。焦宛

儿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童。”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

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焦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

扮已毕,又是个俊俏的小书童。袁承志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儿道:“你

就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甚么杯儿碗儿呢。”正要出门,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顺天

府尹衙门戒备很严,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袁承志

点头道:“好!”焦宛儿说起要随袁承志入宫寻奸,为父报仇。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

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焦宛儿眼望袁承志,听他示下。袁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

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内。要保护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碍手

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伤臂

之后身子还没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袁承志心中一动:“他似乎有意要我

跟焦姑娘单独相处。昨晚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青年男女深夜出外,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

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还是避一下嫌疑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

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委屈你一下,请也换上童仆打扮。”罗立如大喜,入内更衣。吴平跟

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甚么?”吴平道:“袁

相公对咱们金龙帮恩德如山,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颤声道:“你说让师妹

配……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有灵,定也必十分喜欢。你跟了去干甚么?”罗

立如道:“大师哥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今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

事,如能撮成这段姻缘,那是再好不过。”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他对这小师妹暗寄相思已有数年,只是见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

中事务颇具威严,是以一番深情从不敢吐露半点;断臂后更是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她多

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惘,但随即转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师妹正是一对。

她终身有托,我自当代她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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