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学期,我没被选上班干部,没人再给我投票了。我心里明白是咋回事儿,可我又能给谁说去呢。一天天过去,我不想上学了,也不想回家。我觉得我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刘义一直背负着这件事儿,上完了小学。直到他上了中学才搞明白,可时过境迁,只剩下一声叹息:“在中学的时候,我跟班主任老师的娃娃成了同桌,渐渐地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问我为啥总是一个人呆着,也不喜欢跟人说话。我就跟他讲了那个故事,没提他妈的事儿。他疑惑地说,我还以为是啥事儿呢,我想起来了,你说的班主任就是我妈吧。你妈那会儿跟我妈在一个学校里,多亲密,咱两家关系多好。我妈早就晓得是我拿的钱,她没跟你说吗。那天我去找我妈,打开她的桌兜一看,有一摞钱,我以为是她的买菜钱,就随意抽了几张。放学我去同学家玩儿,就在人家里吃了饭,回去的时候,我妈早睡了。第二天,我就忘了这事,很久之后,有次我妈说起你的事儿,我就说那钱是我拿的,你没管义子要吧。我妈说没有。这事儿就被大家伙儿都忘了,没想到你一直记在心里,小心肝都受伤了。我替我妈给你道歉,赔个不是,都是无心之过,你就别放在心里啦。”
刘义一直还是解不开这个结,长大以后,他才渐渐想明白:“是我自个儿钻了牛角尖,在我看来天大的事儿,在别人眼里,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认为很重要,很纠结,很难肠,很难缠的事儿,别人不一定认为同样重要,同样纠结,同样难肠,同样难缠。在别人眼里,也许稀松平常根本毫不起眼。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小事处理不好,酿成大错只在瞬间之间。谣言起于小人,止于智者,一个误会差点儿毁了一个人的一生的事儿,生活中随处可见,时有发生,稀松平常。可小娃娃们又懂得什么,他们只是传谣信谣的普通人,伤害了别人而不自知。他们只是单纯的相信他们相信的事儿,大人又何尝不是这样,谁又会在乎真相是什么。人是群体动物,在一个群体里,孤立这种冷暴力也是很可怕的,所带来的伤害也是无穷无尽的,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时间。时间会让一切模糊,让人遗忘,不再当回事儿,重新平静下来。可这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煎熬就象一条毒蛇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一个人的心灵,让人坐卧不宁,寝室难安。”各式二样的道理他都懂了,可儿时的记忆太深刻了,好象已经写在了基因里面,挥之不去,这块心里的阴影伴随了他一辈子,永远都泯灭不了,消散不了。
灾祸来临的时候,苦难往往是一波又一波,让你连喘口气都觉得是种奢望。男人第一次隔离审查回来,家已经不象个家了。屋里锃明瓦亮的大方砖被撬了起来,他听婆姨说:“往地下足足挖了三米,院子里也是掘地三尺。小义被关在小黑屋整整三天。娃娃见了娘,没哭几声就岔了气,晕了过去。婆姨吓得又掐又拍,总算没过去,活了过来。打那儿起,娃娃见人就躲,一天都不吭一声,呆呆地傻坐在炕上,晚上成了个尿炕娃。月月听说家里出了事,从省城跑回了家。她每天陪着弟弟抹眼泪,苦命的娃娃也长大了。”女人是个明白人,知道世道如此,不哭不闹,书也不教了:“书教不成了,三天两头被叫去问话,没完没了,就那么几句,来回问,也不晓得究竟要问个甚。”见到男人回来,她照旧打起精神和面作饭,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家里的金银细软全被收走了,房契地契也被收走了,连书都被抄走了些。幸亏事先感觉不太对劲,把一些老祖宗代代相传的细小值钱物件跟大海子的地契,叫强子找地方藏起来了。退伍军人的家,估计没人轻易去吧。”
虎子听父亲电报上说林叔家出了事,专门请了两个月探亲假回来。虎子前几年就叫爹送到了部队上,已经长成了大后生,身量比他爹还高。多年的部队生活,自然养成了他经霜历雨的强硬性子。他回到家,了解了情况,就默默干着家里的一切重体力活,叫月月赶紧去上学,放假了再回来。晚上他叫小义跟他睡,搂着小义躺在一个被窝里。小义浑身发抖,虎子用自个儿的身子温暖着小义的身子和心灵。小义也紧紧地把头埋在虎子哥宽阔结实的胸膛,仿佛这样他才能安心的睡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天,虎子都不晓得过了究竟多少天。他白天陪小义玩耍,拉着小义去郊外玩,顺路砍些柴回来,变着花样逗小义开心,买好吃的给小义吃:“反正现在上学不上学都一样,旷几天课也没甚人过问,只要小义开心就好。”虎子也晓得现在叫小义去上课也不好:“听人说学校里有好几个地主小崽子,被同学打破了头也不敢吭声。”虎子不是太明白地主干了甚坏事,地主小崽子又干了甚坏事。部队上忆苦思甜会开了不少,战友也讲了不少,可他打心眼里没甚切肤之痛,切身体会:“打小爹就走了,家里其它人都快死光了。大伯后来回来了,可好象受了什么刺激,人木木的,也不咋过问我的事情。我打小就象个孤儿,习惯一个人过日子。林叔一家人对我就象亲生的一样,兰姨对我也没比月月、小义差多少。可我晓得我就是个外人,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受。可不管咋说,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为甚学校里的小娃娃要打他们,小义那么乖,从小看着长大的,睡在一个炕上,吃得一锅饭,就是我的亲弟弟。”虎子不管别人咋看他,谁敢打小义,就敢上去跟他拼命。玩够了,他就带小义回家,给小义在家里上课:“兰姨三天两头被叫去问话,也担心林叔,心情不好。林叔隔离审查不在家,父亲白天还要上班。”懂事的虎子早早就有了做大哥的自觉:“月月回省城上学去了,不在家。小义成现在这样子,也只有我多照看开解他了。”
虎子的陪伴叫小义一天天好起来:“虎子哥大八九岁,见多识广,甚都晓得。他给我讲的部队上的故事真好听,听着这些故事,心里好象安生了不少,只要有大哥陪着,我甚都不怕。”
虎子终于陆陆继续从小义嘴里晓得家里究竟发生了甚事:“部队还是太封闭了,社会上发生了甚事也不大清楚。小义说家里来了一群人,娘被带走了。那伙人翻箱倒柜,不晓得找甚东西。他被一群大人围着站着不叫坐,不停的问爹娘干了甚瞎事。有没有把钱财埋在地下不交公,有没有甚异常活动,解放前有没有欺负别人。问他有没有欺负其它小娃娃。爹娘是不是跟别的甚人来往比较密切,关系特别好,有没有鬼鬼祟祟做见不得的人的事儿。他没见过这阵仗,吓坏了,说这比老师训人可怕多了。他结结巴巴说不了几句囫囵话,人家就恶狠狠地瞪大眼睛吓他,一遍又一遍的逼问他。问得最多的还是爹娘把钱财藏哪啦,他就没见过家里有甚钱财,金银珠宝都不认得,能说出个甚。人家就骂他不老实,太狡猾了,拼命敲桌子。他困得不行,人家都不叫睡觉,倒地上就被拉起来站那儿,实在站不住了,人家就叫他坐那儿,不给喝水吃饭,也不让上厕所。他都尿了好几次裤子,肚子疼得不行,求饶好多次,说他憋不住要拉裤档了,人家才叫上了趟厕所。人家一直不给吃饭,实在渴得不行了,求饶了,给他喝口水。最后又饿又渴又累,他都不清醒了,人家就往他脸上泼水。看他奄奄一息不动了,人家才把他放出来,给口水喝,给个馍馍吃。那天见到娘,他心里一放松,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虎子又愤怒又悲哀,心里拔凉拔凉的,他不晓得这个世道咋了:“小义这么小的娃娃,差点儿叫他们逼疯、逼傻、逼死。小义有甚错,从小到大就不会打架,老受人欺负。他受气了也不敢吭声,不敢跟任何人说,这些还是听别人说的。这么好的娃娃咋就要遭这份罪,造孽啊。”
月月放假回来,虎子就去了部队。苦闷的虎子不晓得甚时候就学会了抽烟喝酒。这时候有个部队上的女子走进了他的生活,她关心他,开解他,叫他心里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他动心了,给家里写了份信,寄了张照片,征求家里人的意见。爹没说什么别的,只是在信上说:“多谈谈,多了解了解,冷静下来,过个一年半载再做决定,一切问自己的心。你如今也大了,大人们不管你个人的事。往后多回家看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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