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个从二小子的蛛丝马迹果然发现异常:“二小子经常出入花街柳巷,哪里来的大洋,好象还偶尔去赌馆、烟馆。”父子二人留了心,私下里多次安顿伙计们不要叫二小子晓得生意上的事儿,打发了常跟二小子私下来往的小伙计,铺子里的事儿果然消停了。这些日子,上路的商队再没遇上杀人越货的事儿。
第二年夏天,衣衫褴褛的阿新才回到庄子。她精神有些恍惚,谁问也问不出来个甚,一天痴痴傻傻的,在庄子里游逛。后生把她领回家,给她擦洗身子,换洗衣裳,照应她吃喝。大半年过去,她才正常了些。自然而然,两人就这样走到了一搭。两人搭伙过日子,也不咋跟别人来往,一心在地里刨食。马匪窝子里发生的事儿还是传了出去,甚至都传到了女人的耳朵里。她认识阿新跟薛勇,也很同情这两人。她专门跑了一趟庄子,给两人送去些吃食衣物。她在薜勇家呆了两天,跟两人拉了拉庄子遭劫前前后后的事情。两人把能说的都跟她说了,不能说的,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强子走了,虎子在大院养着挺好的。我会照应好他,你俩尽管放心,有空我叫他多回来陪陪你们。你俩如今也算安稳了,再生个娃娃,日子就更红火了。”薛勇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这种人不干净,不该生娃娃。”女人愣了愣,没再往深说。
女人回了镇北,就到香玉那儿住了一晚上,跟她学说了金鸡滩庄子遭劫前前后后的事情:“这个故事我越想越觉得贴近时局,咱俩好好想想,再编一个草原上发生的传奇故事。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星星草,那个马匪头子就叫曹操好了,他不是最爱看三国演义,说他是乱世之枭雄吗,阿新跟小星两口子,人物架构就全了。
我想象了一下,曹操临死的时候,倒在地上的他,仰望湛蓝的天空,就想跟后生说,从你看到阿新被糟蹋的那一刻起,我就晓得你恨上了我,永远也不可能真心跟我好了。我是真心的,可你我注定有缘无份。命运弄人,我们要是在另一个场合见面,又会咋样呢。这次你主笔,我去搜集些时局资料,多写些敌军的丑恶伪善嘴脸。这本书小故事多,写出来肯定好看,咋样。”香玉说:“能行,我先写个初稿,你再修补润色。这个故事本身很传奇,我再整点儿诡异的事情出来,要比那两本更离奇神秘一些。”
半年下来,书稿就好了。在报纸上连载,反响很不错。寄去景星那儿出版,也很顺利。谁也没想到,这本书出版不到半年,竟然成了禁书。敌占区贴满了布告,严禁流传此书。景星回信说:“自打敌占区禁了此书,已加印了五版。这次真的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竟然轰动大江南北啊。书卖得好,两个女人的口袋也鼓了起来,男人调侃地说:“你如今也算是名声大噪,快赶上张爱玲了。”
刘瑞过了一段好日子,眼看钱财用尽,又打起铺子的主意。伙计们没人搭理他,他私下里也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能一天天借酒浇愁。小兄弟们瞅着大哥没钱供大家伙儿花天酒地,一个个远离了旧日口口声声叫着的好大哥,最后连外面悄悄养的小情人也跟人跑了。刘瑞没钱胡天海地,只好卖掉私下置办的小院回了家。他心里不痛快,一喝酒就打娘骂老子。他娘去爹那儿哭诉了好多回,刘老爷子每次都说些不疼不痒的话,给些大洋打发走:“毕竟有孙子要养活,一家人面子上还得过得去。”
驼马队在秋收后还是照常出发了,不过这次刘老爷子没叫儿子跟着,一个人带队去了天津,回来己近年关。男人整日闷不作声,不是在铺子里忙生意买卖,就是在屋子里发呆,偶尔出去呼朋唤友喝点小酒。他干什么生活,都好象提不起精神,一出神就是半晌,也不动笔,也不念书。刘老爷子回来没说什么,但驼马不见了,所幸人还齐活。从伙计们私下嘀咕中,女人知道出事了:“去的时候路上还好,回来的路上,财物叫人抢走了,几个阻拦的伙计挨了枪托的重击,撕扯中遭罪受伤,这商路不太平了。”男人叫爹叫去好几回,每回父子俩都嘀嘀咕咕很长时间。一回屋男人就愣神发呆,出去的次数渐渐多起来。他起初还好,人回来是清醒的,后来人是被别的男人扶回来,抬回来的。有一回男人被扶回来,坐在椅子上不上炕,女人劝说了几句,男人一耳刮子扇在女人脸上。女人顿时愣在当脚地:“这可是第一次。”她瞅着愣在脚地上,低着头好象也傻了的男人,没吭一声。第二天酒醒了,男人看着婆姨脸上隐约的红印子,好象想起点儿什么,没吭气,好几天晚上都没出去,仿佛收了心,去了邪气,重新好好过日子了。
两口子喜欢到哭咽河边闲逛,晴也去,雨也去。春天看绿柳,夏日观池荷,秋凉望雁飞,冬雪眺日落。去的时候常带着两个小子,小的抱着,大的领着。两人看着向南流淌的河水,心情就莫名的好起来。男人晓得自个儿又在想海涛了:“海涛就在河水尽头入海的地方,那里有自由的海风,那里有潮起潮落,令人神往。”女人晓得男人的心思:“思念也是一种力量,活下去的力量。只要林子喜欢,我愿意陪着他。听说过他在上海的故事,晓得他心里放不下什么。晓得镇北少点什么,少的东西这里没有,也不想有。干革命那都是要拿命换的,你要革别人的命,别人也想革你的命。这世界哪有那么些是否对错,从来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哪有个消停。战争无正义,不管说得多好听。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平安是福,普通老百姓,安稳过着小日子就是天大的好事。能有一段好姻缘,养上几个好娃娃,就是死也要一家人死在一搭,埋在一起。这就是我打心眼儿里最真实、最朴素的想法。”从河畔归来,女人给男人泡了杯三泡台,男人心情好了许多,兴之所致说:“咱一人写首七言诗,看谁写的好。”信子说:“我也要写一首。”三人围着桌子,把灯挑亮,在那写诗。写完,男人一首一首往过念。他先念大小子写的:“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向白云天尽头,鸟儿飞来又飞去,飞来飞去有何求。”刚念完,男人就觉着大小子确实心有灵犀、慧心早熟,远超同龄的小娃娃:“代代都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强。”他拿起婆姨写的:“一湾清流映碧空,两行大雁向南飞,云色霁霁黛山远,伊人停看烟雨微。”他觉得写得很有情调,又念自个儿写的:“流云向北雁向南,相逢相识不相知,黄沙漫卷西风紧,正是驼铃行路时。”
男人跟女人对视一眼,齐声说:“还是信子写的好。”男人说:“赶明儿拿去报社,看能不能登上去,取个笔名就叫六小灵童咋样,信子喜欢不。”信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还行吧。”他当时没想到这个名字伴随了他一生。
杏花抱着一个水灵灵、胖嘟嘟、粉嫩可爱的小女娃,牵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娃进了女人的门,一见到女人就嚎哭着跪在当脚地。女人愣了愣,赶忙下地搀起杏花,把娃娃接过去逗了逗。小女娃哇得一声哭出声,女人忙得又摇又哄,好一阵才止住哭声。她赶紧朝外面喊了一声:“槐花,进来帮忙。”春花去世,杏花又走了,女人就在庄子里又寻了几个使唤丫头,槐花人聪明,又肯干,跟榆生成亲后,人更成熟稳重了,很得女人的心。女人叫槐花多做几个人的饭,招呼杏花娘几个上炕上坐,拿出来些花生洋糖给娃娃吃。小男娃躲在他娘身后,不敢伸手,又馋得直咬手指头,看得女人直想笑。拉了半天才她才听明白:“早前杏花跟个小后生对上眼,没敢跟家里人说,只跟我打个招呼,就跟上人家跑了,结果到地方才晓得是给人家做妾。小后生人家里有婆姨,家人不少,关系比较复杂,生活又多。杏花生了两个娃娃,老得可快了。那家婆姨可厉害了,一逮住杏花的错处,就往死里打。小后生经常出门在外,也管不了太多。这两年,小后生又从外面带回来个女人,就更不待见杏花。大老婆设了个圈套,叫杏花去村子外面捡点儿柴禾,村上的一个小后生就缠上了她。大老婆一口咬定杏花偷人,狠狠打了一顿,把她们娘几个大雪天赶出了家门。杏花想着回娘家也没个好,当初家里就不同意这门亲事,是自个儿寻死觅活非要跟小后生好,现在这样也没办法回去了。她惦念着少奶奶不会不管她,只好一路讨吃要饭才回来。”女人说:“好好住下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娘几个一口吃的,安心在大院干生活。过几年娃娃大了,都去学堂上学。时代不同了,瞅着两娃娃都挺灵醒,没准将来会有大出息。”
打那儿起,槐花帮着杏花拾掇出来一间屋子,杏花一家子就安顿下来,继续干以前做茶打饭的生活。一家老小不愁吃喝,安心过小日子。没几天,小后生来了,他如今长成了大后生,女人瞅着长得还是满栓整的:“就是性子过于绵软,家里的事拿不了主意。”杏花打定主意不回去了,大后生往了几天,放下些银钱走了。女人见他隔三差五来看看娘仨,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也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吧。”
杏花的心思如今全放在两个娃娃身上:“少奶奶人好,说娃娃到年龄都要去上学。时代变了,做个睁眼瞎不行。反正学堂就在巷子口,院里小娃娃都在那儿念书,也不用人接送,比在家野生野长强多了。”两个娃娃上了学,杏花也就想着尽量多帮东家多干点儿生活:“人都是有心的,我也就这么点儿用项。”
女人瞅着大后生起初来的勤,后来来的就少了,没过多长时间就不见了人影,也不晓得出了甚事。杏花隐约能感觉到:“那家人是非多,也许是婆姨又闹腾了,也许他又有新欢了。他本就是个没主意的人,不是个有定性的人,八成往后都不会来了。”杏花本就没指望甚,如今倒落得个清静。时间长了,女人看在眼里,想着二蛋自打春花走了,屋里头一直也没个贴心人,杏花眼瞅着也没了指望,就跟杏花、二蛋分别私下里探了探心思,旁敲侧击盘问了盘问这两人有没有成家的想法。杏花跟二蛋都是灵醒人,听话听音:“在一个院子里搅稀稠这么多年,要说没点心思,本身就说不过去。既然如今少奶奶挑明了,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吧。”女人瞅着能成,也想借着这事儿沾点喜气,去去闷气。她去跟男人跟公婆商量了商量,三人都觉着挺好。女人叫人置办了些家具,布置好新房,操办了几桌席。她想着:“我们一大家子,杏花、二蛋两家,叫上相熟合适的亲戚朋友,热热闹闹乐呵一天,把喜事办了,也叫林子跟公婆高兴高兴。春花跟二蛋也有两男娃娃,如今凑成一家,算得上一大家子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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